王尔烈说道:
“奏禀圣上:臣听圣谕,尚有一言,望予纳之。臣以为:读书能使人耳聪目洁,不读书则是胸秽腹污。读则明,疏则暗。明则为尧舜之君,暗则为桀纣之主。尧舜之德,天下所颂之;桀纣之行,天下所诅之。颂之者,得人心也,故当长存;诅之者,失人心也,故当短暂。若圣上愿太子成为尧舜之君,不成桀纣之主,自当读书,万不可放任自流。”
一晃,王尔烈在隆宗门内皇子书房,教授皇子永琰,已经半年多了。在这之前,永琰师从谢墉学近体诗,从朱珪学古体诗。谢、朱二人,都是著名儒学大家。
谢墉,字昆城,号金圃,又号东墅,浙江嘉善(今属嘉兴)人。乾隆年进士,官至吏部左侍郎。先后凡九掌文衡。作文以《经史》《小学》为本。有《安雅堂诗文集》《四书义》《六书正说》传世。
朱珪,字石君,号南崖,直隶大兴人。乾隆年进士,授仁宗学,官至体仁阁大学士。卒谥文正。性孝友。于经术无所不通。为官持大体,不亲细务,清操亮节,海内仰之。
永琰在他俩的教授下,打下了较坚实的诗文基础。而王尔烈,诗、文皆优于谢、朱,故给永琰带来的熏陶尤为丰厚。但是,王尔烈也深知此皇子,实在是有些目空一切,好虚无实,放荡不羁。对于他的这种情形,是一定要给予修正的。
这日,天刚蒙蒙亮时,永琰又在小太监的护送下,手执白纱灯,向“味余书室”走来。待他跨进书房门时,见师傅王尔烈已经端坐在书房前面的至圣大成先师孔子圣像前面了。
永琰见过师傅,便径直地回到座位。
王尔烈望了望,便讲起皇子的必修课《帝王圣鉴》。他说道:
“帝王者,当以尧舜为风范,以桀纣为忌戒,切不可一意孤行;帝王者,当以黎民为根本,以自傲为杜绝,切不可忘乎所以。《魏郑公文集》中有云:‘凡百元首,承天景命,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岂取之易守之难乎?盖在殷忧必竭诚以待下,既得志则纵情以傲物;竭诚则吴越为一体,傲物则骨肉为行路。虽施之以严刑,振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其这段文字,在于说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又,《韩非子·观行》中有云:‘古之人,目短于自见,故以镜观面;智短于自知,故以道正己。故镜无见疵之罪,道无明过之怨。目失镜则无以正须眉,身失道则无以知迷惑。西门豹之性急,故佩韦以自缓;董安于之心缓,故佩弦以自急。故以有余补不足,以长续短之谓明主。’其这段文字,在于说明‘取长补短,就优去劣’的道理。又,宋司马光《资治通鉴》中有云:‘唐太宗谓侍臣曰:‘朕有二喜一惧,比年丰稔,长安斗粟直三四钱,一喜也;北虏久服,边鄙无虞,二喜也;治安则骄侈易生,骄侈则备亡立至,此一惧也。’其这段文字,在于说明‘为王所重,为王所惧’的事宜。又,宋司马光《资治通鉴》中有云:‘上思徴不已。谓侍臣曰:‘人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魏徵没,朕亡一镜矣。’其这段文字,在于说明‘以人为镜,帝君之典’的事宜。又,宋司马光《资治通鉴》中有云:‘太宗令封得彝举贤,久无所举。上诣之,对曰:‘非不尽心,但于今未有奇才耳。’上曰:‘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古之致治者,岂借才于异代乎?正患己不能识,安可诬一世之人。德彝惭而退。’其这段文字,在于说明‘举贤任能,事关重大’的道理。又,《新序》中有云:‘晋平公问于叔向,曰:‘国家之患孰为大?’对曰:‘大臣重禄而不极谏,近臣畏罚而不敢言,下情不上通,此事之大者也。’公曰:‘善!’于是今国曰:‘欲进善言,谒者不通,罪当死。’这段文字,在于说明‘国家之患,勿谏为大’的警言。凡此种种。”
永琰听了王尔烈的讲述,先是睁大眼睛,继而小睁,继而打起瞌睡。待王尔烈指明要他警戒时,他竟以语言抵塞,说道:
“师傅,你这些‘之乎者也’的用语,只好给我来充当摇篮曲,难怪我昏昏欲睡,这大概不能属之过错吧!”
王尔烈说道:
“属过错,而且属大过错。《礼记·学记》中有云:‘学者有四失,教者必知之。人之学也,或失则多,或失则寡,或失则易,或失则止。此四者,心之莫同也。知其心,然后能救其失也。教也者,长善而教其失者也。’其这段文字,在于说明‘知其心,救其失’的道理。这,你可懂吗?”
“老师,你问谁?”
“问你。”
“问我?我问谁?”
“问我。”
“问我?那你就给解释一下吧,我还真有些不懂呢。”
“好,那就请你洗耳恭听,我予以解释。这段文字是说:学习的人有四种缺点,教师一定要了解。人在学习上,有的缺点在于学得过多,有的缺点在于学得太少,有的缺点在于把学习看得太易,有的缺点在于遇到困难而不再前进。这四种缺点,是由于学习的人的心理各不相同。了解了他们的不同心理,然后才能设法补救他们的缺点。为师者,就是在于发扬他们的优点,补救他们的缺点。此为重要之事也。”
“老师,既然这里所说的是指教者,那么,与我这个学者关系就不大了,何以能说成有种种不是?”
王尔烈听了,知道这是皇子在有意刁难和戏耍老师。但是,他还是忍耐着,想因势利导,给予真诚教诲,以使他认识到自己的不是。于是,他说道:
“足与不足,长与不长,请皇子自去玩味。下面,我想再讲四段古文,用今天的话讲,总会是使你能够听明白吧。
“第一段,宋代包拯《论诏令数改易》中的一段话。其意云:为臣我看到朝廷所发布的诏令,执行不久就有改变,以致社会上议论纷纷,生怕对于政体不利。而且诏令是人主的大权,又是与国家治乱安危直接有关的事,难道可以不慎重吗?可是多年以来,这种弊病更厉害了;政策法令刚刚颁下,没过一月就更改了,请示奏议刚刚批准实行,紧接着就变动了。老百姓知道政策法令不值得信,那么政策法令所规定的赏罚怎么能够制止或推动他们的作为呢?我想请求今后朝廷凡处置事务,申明制度,不可不审慎持重。凡大臣官员上书建议兴利除弊,都要先发到中书省、枢密院,两府集中有关官员讨论,如果认为可以作为一个长时期的制度法律,才允许颁布实行;以后如果小有不同意见,只要这制度法规不是损害国家、坑害百姓的,不可屡次更改变易。这样,法令政策就统一了,国家就有了一定的准绳。希望国君注意一下这个问题,那样天下百姓就非常有幸了。
“第二段,《汉书》中讲张释之执法的一段话。其意云:汉文帝外出,路经中渭桥,忽然有一个人从桥下过,把皇帝驾车的马惊吓了一跳。于是,文帝派侍卫把那人抓了起来。然后,交给廷尉,由张释之审问。那人供称:‘从外县来长安,听见禁止通行的命令,就躲在桥下了。然而等了好久,见没有动静,以为皇帝不从这经过了,便走了出来。没想,正好与马车相逢,这才造成此事。’张释之听了,向文帝陈述道:‘这人违反了回避的禁令,当处以罚金。’文帝大怒,说道:‘这人惊吓了我的马,幸亏我的马性子温和,若是换上另一匹性子暴躁的,岂不要翻车伤人!如此,怎么只能处以罚金呢?’张释之回答道:‘法度是皇帝定的,为天下人所共知。惊马当处以罚金,这也是明文规定的。现在,皇帝居然要加重处罚,或杀或剐,那么百姓还会相信朝廷法律吗?现在既然将此事交给廷尉处理,廷尉是公平执法的人,自然要按法律公断了。此事,请皇上深思。’文帝想了一下,说道:‘廷尉的判决是正确的。’
“第三段,《资治通鉴》中‘前事不远,吾属之师’,其意云:唐太宗对两旁侍立的大臣说:‘我读了《隋炀帝集》这部书,发现文章辞藻深奥渊博,其中也是肯定尧舜而斥责桀纣的。然而做起事来,为什么却相反了呢?’大臣魏徵答:‘百姓的君主虽然都是贤哲圣明,但也应当虚心接受别人的劝谏,这样才能使有智慧的人贡献他的才能,勇敢的人竭尽他的全力。隋炀帝这个人,却是依仗着他的地位,狂妄自大,刚愎自用,所以尽管他嘴里说的是尧舜之美德,行动却干的是桀纣的行为。他没有自知之明,结果遭到覆亡的下场。’唐太宗听了,深有感触,说道:‘前人的教训离我们不算远啊,应当引为借鉴。’
“第四段,《资治通鉴》中关于‘创业与守成’的一段文字,其意云:唐太宗向陪立的臣子说道:‘创业与守成哪个难?’房玄龄说:‘创业的开始,同天下各路英雄兴兵夺胜,创业是艰难的。’魏徵说:‘自古以来,帝王没有不经过艰难而得天下的,也没有不因为贪图安逸而失去天下的,守成是艰难的。’唐太宗说:‘房玄龄与我同谋共取天下,九死一生,所以识其创业艰难;魏徵和我同治安定天下,百事尽经,所以知其守成的艰难。然而,创业的艰难已经过去了;守成的艰难正在经历,望大家谨慎对之。’”
永琰听了王尔烈的讲述,没有出声。
王尔烈看了永琰一眼,也没有再追问是否听懂的事,而是布置下一个文题,让永琰自己来做。这个文题是:“明月叫天边”。
永琰一看这个文题,便大笑起来,说道:
“师傅,你不是胡诌八扯吗!虽然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但安有月在天边叫唤的道理?”
王尔烈听了,也没有发怒,说道:
“你说得很对,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芸芸众生,不见不知,你当悉心考虑之。”
永琰历来傲慢,哪里会将此事放在耳里。但是,他觉着不完成作文还不行。因为父皇已向王尔烈叮嘱过,师道必严,不严则不威,不威则不诲,不诲则无行矣。这点,永琰是亲自听过了的。他用心一琢磨,便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这个文题可能是“明月照天边”,师傅之所以这样出题,就是为着锻炼一下自己思维能力与机敏程度。于是,他就按着“明月照天边”这个文题,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作文。没想,待他将作文交给王尔烈时,王尔烈看过却生了气,说道:
“你竟敢贪图清闲,违反为师教义,难道就不怕龙板不成!”
龙板,系一块尺余长的硬木板,一头雕着龙头,一头平直。它是皇帝赐给御师的,用以专门管教约束皇子、皇太子,以督促他们尊师重教,日渐成才。
这会儿,永琰听了王尔烈用龙板来畏吓他,便气不打一处来。一转身,走了。
他到哪里去了?去见父皇乾隆。
他将“明月叫天边”这个文题当乾隆一讲,乾隆也皱起眉头,心里想:王尔烈啊,王尔烈,你怎么能出这样一个文题呢?明月都是在照天边,哪有明月叫天边的道理。即便你诙谐,好开玩笑,也不能当太子这样做啊。我曾口谕你,师道必严,不严则不威,不威则不诲,不诲则无行。现在你这样胡来,岂不是师道不严了。这样下去,岂能教好太子,又岂能让太子服你!难怪太子对你有想法。但是,乾隆毕竟是一代明君。他觉得无论如何也得护庇住老师的尊严,不然更是要教授不好太子的,也会遭天下人议论。于是,他对永琰说道:
“皇儿,既然师傅有所教,就必然有所指。君以谦和为贵,你还是去向师傅请教,他一定会周详告之。汝当切记,说话一定要和蔼,对师傅一定要恭敬,万万不可造次了。”
永琰听了父皇的话,眼珠子转悠了一下,说道:
“父皇,如果师傅不告诉该咋办?”
乾隆道:
“皇儿,自管去吧,不会的。”
永琰听罢,这才跪拜父皇乾隆,然后离去。
哪想,他来到王尔烈跟前,一问及此事,王尔烈不但没有告诉,反而又给出了一道文题,并要他同上题一起交来。这个新出的文题是:“黄犬卧花心”。
永琰看了,简直都要将肺气炸了。当即横眉立目,说道:
“师傅,上个文题“明月叫天边”,你都是在胡扯。我为着你的面子,勉强地按“明月照天边”给作一文,然而你却不依。我前来向你请教,你又不给讲明。现在,居然又出了个什么“黄犬卧花心”,这不更是瞎诌吗?我问你,你家的花心有那么大,能使黄犬在上面卧啊。”
王尔烈听了,心中已是有些气。但是,他仍然抑制住自己,耐心地说道:
“皇子,常言未读万卷书,难识万里路,没走万里路,不知天下事啊。你还是先走走看,了解了解实际情况,那样一定会对你有好处的。为师的话,汝切不可不听啊。”
永琰听了这话,脸色都有些变白了,说道:
“你配教皇学吗?竟然弄这些陈词古句来唬我。我问你,你所教授的是谁?”
“我所教授的是皇子。”
“既然知道是皇子,你胆敢欺侮!”
“怎能说是欺侮呢?”
“不仅是欺侮,简直是嘲弄,竟然将我这个皇子看成了阿斗,我今天岂能饶恕你!”
“不能饶还能怎样?”
“不饶恕,我就是让你滚,我不要你教。”
“我教的虽然是你,但要我滚的却不是你。我是圣上亲自授任的御师,有权管教你。”
“好你个关东‘鞑子’,如此胡诌八扯的才能,竟要管教我,真不知天高地厚。”
王尔烈一听骂其为关东“鞑子”,气不打一处来了。这话,不仅是嘲骂他这个由关东辽阳来的学子,对于皇父皇祖也是极大不尊。他知道,大清国皇室爱新觉罗氏,起源于长白山,来自于关东。如今,永琰大骂关东“鞑子”,这不是将这些都给包揽在内了吗?于是,他操起供在至圣大成先师孔子像前的龙板,喝道:
“你给我住嘴,难道我这龙板不敢打你不成!”
永琰骄横惯了,哪里受得住这个。他一转身,见刚刚写过字的石砚还放在书案上。于是,他操起石砚,便向王尔烈打去。
王尔烈一见石砚飞来,便急忙躲去。那石砚只打在王尔烈的肩胛骨上。偏巧,那石砚里还有些宿墨。那墨汁一溅,只把王尔烈的脸给染了个半拉黑。王尔烈,平时就耿正不阿,如今受了这种屈辱,岂能再容忍下去!于是,他用手扬起龙板就去打。然而,他毕竟是受过多年教育、通晓礼仪、熟读诗书的人,待他将龙板举起刚要落下时,又一下子收住了。他想,好在皇子是皇家后裔,应有君臣之分,决不能因一气之下而乱了礼仪。
那皇子永琰,却完全没有顾及这些。
他见王尔烈将龙板停下,以为王尔烈怕他了。同时,他自小学习过武功,满清皇室又重骑射,身上自是有些本事。于是,他一个扫堂腿飞来,想把王尔烈扫倒。王尔烈长得身高体宽,不甘心要他给踢倒,但是又不能还手。他见眼前情景,只好用龙板去搪。哪想,待他用龙板去搪时,永琰的扫堂腿已经飞来了,正好与龙板相碰击。霎时,龙板被他给踢飞了。说来也巧,那龙板一飞,竟然地飞到墙头,折撞在永琰的头上。一下子,将永琰的前额给磕破了,微微地有些血渍冒出。
永琰见势,双手将头一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喊着叫道:
“可不得了,师傅打人啦。”
伴读的其他皇子和侍候的小太监们一看,吓得不得了,急忙飞跑着去奏禀乾隆。
此时,乾隆正在御书房看《四库全书》先行编纂出的书稿。他听到了伴读的小公公们的参奏,便有些生气。心想,尽管太子有些不对,但是你是当御师的,怎好与学生一般见识!于是,他连舆也没来及坐,便同众伴读的小公公们一起向隆宗门内的“味余书室”走来。
此时,永琰正坐在地上蹬腿哭着。
乾隆一看,更是火上加油,便厉声喝道:
“大胆,你知道此子是谁?”
王尔烈见乾隆来了,赶忙跪下,奏道:
“圣上息怒:臣知有罪,罪在不赦。”
乾隆强忍住怒容,说道:
“既然知罪,何罪之有,说来我听。”
王尔烈说道:
“皇子永琰,乃凤子龙孙,生在帝王之家,位在人臣之极,岂敢得罪!”
乾隆拣一把椅子,坐定后,说道:
“你既然有知,何以这般体罚于他呢?”
王尔烈说道:
“回禀圣上:想当初万岁让我教授皇子时,曾有旨在先。谕示:师道之尊在于严,学道之本在于尊。君子不严则不威,不威则不行,不行则不明。严师则益友,重君则识道。臣下对于皇子,也正是尊圣上之谕,取其严字,以期成才。”
乾隆听了,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