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能不高兴吗?他知道王尔烈是辽阳的才子,又是著名书家,为“辽阳第一书家”,又是新科进士,更是与乾隆同下考场,名曰传胪,实际上是个状元,那个“老主同场”的故事早已传开了,他岂能不知!只是差着没有见上一面,没想今日在这里相遇了。不用说,就凭王尔烈这名气,其生意也会压倒辽阳州城的。这时,只把老人高兴得不知说啥好了。
昔时,辽阳城内有一个最为繁华和热闹的地界,名叫怀王寺。
怀王寺附近有一条大街,名叫怀王街。
怀王街道南,有一家河北人开的南药铺,名叫“广芝馆”;怀王街道北,有一家手工擀制毡帽头、毡鞋的铺子,名叫“一间楼”。
“一间楼”,原无名,只是一间低矮简陋的民居,里面住着一对老夫妇,他俩以擀毡活为生计。
擀毡活,就是将牛毛、羊毛、骆驼毛收集起来,按颜色挑选好,分清种类;再用碱水或小灰水洗净,晾干;最后,用木制擀杖擀。擀时,毛里要加胶、浆、酱等,以便黏合成型。由于毛色不同,所擀制出的毡制品颜色也不同,其中有白色、黑色、黄色、褐色、红褐色等等。
擀制毡活,是一项很艰辛的工作。
但是,由于两个老人经营了一辈子这种活计,再加上制作认真,一丝不苟,故制品颇为出名,很受欢迎。他俩擀制出的帽头和毡鞋,成为辽阳一带人们所喜欢用的佳品。
然而,他俩到了晚年却不同了。
原因是在他家附近,有人开起了一个大字号的毡铺,名叫“宝隆盛”。“宝隆盛”,规模大,人员多,设备齐,所生产的毡制品样式也新,买的人日渐多起来。这样一来,一下子将老夫妻俩开的毡铺给顶黄了。老人看了,只好暗暗叫苦。
这日,待王尔烈与李玉山从城东太子河边游玩归来,路过这里,忽见两个老人在路边叹息。
王尔烈虽然是书香门第出身,但是家境并不富裕,小时过着窘困的日子,因此很同情穷苦人。
待他见过两位老人后,便问道:
“为何如此?”
老头道:
“别说了,没有生路了。”
王尔烈看了,知道他们是擀毡活的,便说道:
“为何不操持旧业?”
“操旧业,谈何容易!”
“为啥?”
“为啥?你看看。”
说着,老头用手指指旁边的“宝隆盛”毡铺。
王尔烈看了,心里明白了。于是,说道:
“这也不难,你不能也将货搞得好好的,以优胜他,出产名品。到那时,不会没有人不买你的东西。即便你二人年迈,干不了那么多活计,要是有了收入,也可以雇佣几个工匠,那样岂不更好?眼前最要紧的,是将毡活搞出特色来。”
老头听了,又是一声叹息,说道:
“即便是有特色,恐怕也无人前来买啊。”
王尔烈一听,觉得也有些道理。因为那个“宝隆盛”出产的毡帽头、毡鞋多,早把他们的这个小毡铺给盖住了,岂能出了大名!现在,应该提高产品的知名度。想到这儿,他与李玉山合计一下,便想要为二位老人的毡活扬一扬名。再说,这毡铺连个名都没有,那哪行!
于是,王尔烈要来了纸笔墨砚,为这家毡铺写了一副对联:
铺庐祖传,生意兴隆如同春日;
手艺高古,财源茂盛犹似长江。
横批三字:“一间楼。”
老头也颇识些字。他看了对联后,很是满意,可是对于这“一间楼”三字并不十分了解。
王尔烈看了,知道他的心思,便解释道:
“你老现在居住和作业的这小屋,仅仅是一间,这不是‘一间楼’吗?”
老人听了,道:
“即便是一间,也是房,而不是楼啊。”
王尔烈笑道:
“你现在是房,将来就是楼,就看你的发展了。”
“能发展起来吗?”老人有些将信将疑。
王尔烈道:
“我们这不是在帮你嘛!”
老人听了,说道:
“可也是帮,只帮了一副对联,这——”
王尔烈知道老人有些不信任,也没有多说,只说道:
“好,待我再帮你一副对联。”
说着,便在这副对联的旁边,又各加了一行小字,写道:
辽阳士农工商,广用此鞋此帽;
关东父老兄弟,请到本店本家。
老人看了,见字写得周正好看,苍劲有力,倒也满心欢喜。但是,脸上却现出一丝悲凉意味。心里话,这只不过是文字游戏罢了,对于我等开毡铺的还能有多大帮助!
王尔烈心里明白,也没有多说,只在那副对联的底下,落款“王尔烈”三字。
老人一眼看见这三个字,顿时满脸生辉,乐得胡子抖了起来。
老人能不高兴吗?他知道王尔烈是辽阳的才子,又是著名书家,为“辽阳第一书家”,又是新科进士,更是与乾隆同下考场,名曰传胪,实际上是个状元,那个“老主同场”的故事早已传开了,他岂能不知!只是差着没有见上一面,没想今日在这里相遇了。不用说,就凭王尔烈这名气,其生意也会压倒辽阳州城的。这时,只把老人高兴得不知说啥好了。
等到老人高兴之余,王尔烈和李玉山二人又从老人手中各买了帽头、毡鞋,然后在辽阳城街市上走了起来。
人们看了,议论也就传开了。
有的说:“你看人家王翰林都戴此毡帽头。”
有的说:“你看人家李举人也跟着穿此鞋。”
更有的还说:“人家还为这家毡铺题写了对联,取名为‘一间楼’。”
舆论一传开,辽阳城的人几乎都用“一间楼”的毡帽头和毡鞋。“宝隆盛”掌柜的一看这种情形,觉得“一间楼”小看不得。于是,他主动提出让“宝隆盛”与“一间楼”合并,并且不再
使用“宝隆盛”的名字,合并后仍用“一间楼”的字号。同时,还以两个老人的名义生产。两个老人被请进毡铺里专门做技术指导,边传手艺,教授徒弟。于是,“一间楼”便名满辽阳,誉满关东了。
据说,“一间楼”毡铺兴隆了一百余年,直到清末人们还争相戴这种帽头,穿这种毡鞋,成为关东传统名品。
“一间楼”毡铺的对过,那个南药铺“广芝馆”的掌柜的姓王,是个老呔儿,大家都叫他王老呔儿。
这个王老呔儿,平时十分吝啬,瞧不起穷人,人们都说“没钱休想到得广芝馆”。这样,就更不要说其济危救难的事了。
然而,王老呔儿却很能生心眼。他见王尔烈题联救活了“一间楼”,便也想要王尔烈给写副楹联,也好富上加富,发了再发,以求财通四海,利达三江。偏巧,这天王尔烈打“广芝馆”门前路过,一下子被王老呔儿看到了,便被连推带拉地请到屋里。
王尔烈落座后,问道:
“王掌柜,要我来有何干?”王老呔儿忙叫待茶,说道:
“王翰林,实不相瞒,想借你的名望红一红咱家小店。”“可是要写联儿?”
“正是。”
“那就请拿笔来,我还忙着。”
“笔墨砚纸伺候。”
“你想用个啥样的对联?”
“我要主顾多,这个来那个去,川流不息。我要钱财多,朝也进晚也进,淌个不停。”
王尔烈听了,想到他家店铺的名声和辽阳城居民的反映,便很想教训他一下。于是,王尔烈略加思索,便挥笔写道:
好好好,药好人好王老好;
多多多,金多银多家兄多。
王老呔儿不解其意,表面一看,认为很好,便很快地张贴了出去。
哪想,顾客行人一看,都不禁笑起来。
原来,这副联中,上下联各嵌一个掌故。
上联的“王老”,是钱币的俗称。相传,唐玄宗李隆基在位时期,有一个叫王元宝的富商,为人极吝啬,又酷好名。偏巧,唐玄宗铸造的铜钱上有“开元元宝”四字。王元宝看了这铜钱,便得意地说道:
“这铜钱上的‘元宝’二字即我名也。”
他人听了,都以为可笑,遂嘲讽道:
“那么说,你就是王老了。”
王元宝点头道:
“对对,我即王老也。”
其实,王老并不老,是年仅30岁。
后来,人们根据他这种好沽名钓誉的行为,还给其编了一联,遂成为俗话,道:
有钱三十亦年老;无铜六旬不英雄。
王尔烈用“王老”的掌故,自然是讽刺王老呔儿了。
下联的“家兄”,是钱币的戏称。相传,古时有一州官,因贪占搜刮,被贬到某县当县令。他上任时,一小吏为迎合他,特铸斤重银娃给他,说是“家兄”,要侍候老爷。后来,小吏犯了罪状,要求县令关照。县令问道:
“你的家兄呢?”
“我的家兄不多了。”
“你的家兄太滑头了,因此你这个家弟罪不能减轻,照罚。”
于是,“家兄”名便传了下来。
后来,也有人给编了一联,并引为俗话,道:
家兄早来无好报;族弟晚到有恶缘。
王尔烈用“家兄”的掌故,同样是讽刺王老呔儿了。
不久,有人将这两个掌故讲给王老呔儿。王老呔儿以为不雅,便来找王尔烈给换一换。
王尔烈听了,说道:
“联倒好改,就是百姓的舆论不好改。”
王老呔儿道:
“我要改好,百姓的舆论不也就改好了?”
“你能如此?”
“我能如此。”
“果然?”
“果然。”
“既然这样,我就给改。”
“这样说来,就请改吧。”
“我已经给你改好了。”
“你又是怎么给改的?”
“还是那副联。”
“还是那副联?”
“对,只要你把它倒贴上就好了。”
“啊,只要我把它倒贴上就好了?”
“嗯。”
“啊?”
“你看。”
说着,王尔烈把原对联又倒着写了出来。看去,只见:
好老王好人好药,好好好;
多兄家多银多金,多多多。
这样一改,一举变贬为褒。
王老呔儿受到教训后,从此也变得好起来,开始怜悯辽阳父老了。
这两件事,都是王尔烈和李玉山的计谋。
王尔烈看了,对李玉山说道:“本应如此。”
这两件事办妥后,李玉山也将婚事给说好,赵玉瑚、赵茹倩父女答应在王尔烈离家去京为官前完婚。
于是,王尔烈家便准备起来。
没想,又引出一个事端来。
有一盗贼,听说王尔烈为新科进士,又是传胪,又是翰林,又是夸官,又是娶妾,以为他家资万贯,便生出了到他家来做“梁上君子”的念头。
这是一个小雨过后的晚上,天上月亮初露。
王尔烈由外面回来,一进屋,见一人蹲在地上一张八仙桌的桌围子里。
不用说,这是个窃贼了。
不用说,只要呼喊一声,家人齐动手,是会将他擒拿住的。但是,王尔烈没有那样做。他想,凡是做这种行当的,多是穷苦人,生活无路了,才不得不如此。还是将他惊走为好,也免得结下仇口,日后两方都不方便。如果惊动他,他仍不走,并行强抢,那自当别论了,再施办法也不迟。一个单独蟊贼,料他还能有多大本事。那么,用什么惊动他,怎样惊动他呢?他一想,有了。自己是个读书人,又有诗词歌赋特长,何不以此劝说一下。但是,他马上又想到,像作这样用的话语与诗词,决不能太深奥、太文诌了,要通俗浅显些,也好让他能听懂。他想到这里,便顺口说道:
雨后月明夜沉沉,梁上君子进家门。
这盗贼一听,心想不好,王尔烈已经看见我了。如果他要再大喊一声,那可就要坏事了。还是先躲一躲为要。于是,往矮蹲了蹲,几乎连气都不敢喘了。他听了一会儿,见没有动静。心想,这可能不是说我,也许他并没有发现自己,寻机还要动手。其实,王尔烈早知道他的这个心理了,他仍当作没有看到,继续吟哦道:
腹内诗书存万卷,身边金钱无半文。
窃贼一听,知道这是个穷读书的,只是精通诗文,家中无有多少财富。再说,他刚刚考取功名,尚未赴任为官,即便有几个钱还能有多少!同时,听这话语,他明显是在向自己表白,证明他已看到我了,我的侥幸心理是要不得的了,还是趁早溜出去为上策。于是,他身子挪了挪,便准备要走。这时,王尔烈将脸一背,说道:
出屋休惊看门犬,越墙莫踩栽花盆。
窃贼一听,心想,这个大学士果然想得周到,怕我出屋惊动了狗,被狗咬着,也免得惊动他人。不用说,他家的墙下还放着兰花盆,怕我踩出动静。他想到这里,着实有些感动。但是,此时不便多言,还是逃走为妙。于是,他未走门,越墙而过,倒也静寂。待他越墙时,王尔烈心想,常言“贼不空手”,他这次来未必有些失望了,应再好言相劝一番才是。
于是,他接着用诗相送道:
天寒不宜穿衣送,请赴更深豪门寻。
窃贼句句听真,越发惊奇。心想,这个王尔烈真是海量,不但不喊人抓我,还赋诗送出门,并指明去处。顿时,心里一热,竟落下些泪来。复向王尔烈宅院深深鞠了一躬,这才离去。
是年年底,王尔烈与赵茹倩成婚。
洞房花烛夜,少不了一番热闹。
王尔烈的同窗学友李玉山等,聚集在王尔烈的屋里,非要他当场做出一首诗来不可。特别是李玉山,更是欣喜非常,兴致浓厚,说道:
“常言,人生有四大喜事,即:‘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而今,这几样几乎是你同时得到了的。尤其新娶的小嫂,既年轻,又貌美,更多才,为辽阳州一品人物,你更当是心满意足,不拿出佳作来还成!”
无奈,王尔烈只好逢场作戏,以诗应酬。
没想,王尔烈作了一首,众人没有相中。再作一首,又是没相中,致使王尔烈有些着急了。
最后,还是李玉山将话挑明,说道:
“我就直说了吧,你得作一首与新娶夫人有关系的诗。再近一点说,你得作一首与新娶夫人洞房花烛夜有关系的诗。再再近一点说,你得作一首专写你与这位如花似玉的小嫂夫人初次入被窝做那种事的诗。请恕小弟直言,多有得罪,还请包涵。”
他的这番话一出口,只把个赵茹倩羞得脸像盖头一样红,低着头,连连吵道:
“羞,羞。”
没想,她这样脸一红,显得更娇嫩,更好看,竟像一朵牡丹花。
李玉山扫了一眼,说道:
“你就照着这朵牡丹花描吧。”
赵茹倩听了,将嘴一抿,骂道:
“坏,坏。”
李玉山也不管她如何叫骂,还是纠缠不休。
王尔烈看了,实在没办法,这才开始真正地吟哦起来。但是,由于心境有些烦杂,竟一时地想不出中意的句子来。蓦地,他斜视一看,见新娘赵茹倩正在用剪子给蜡烛打灯花。于是,他的兴致来了,随即说道:
她剪灯花花映她,天上掉个女儿家。
他说罢这两句,只引起大家一片喝好声,嚷着要他再说下去。哪想,王尔烈竟戛然闸住,卡了壳。众人岂能容,便继续要求着。
王尔烈看了,这才说出第三句:
要问洞房今晚事,
他刚说完这句,众人便逼上了,问道:
“今晚的事怎样?快说。”
王尔烈一看,小娘子似玉如花,便不假思索地说道:
玉簪冲开牡丹花。
这下子,大家都笑翻了天。都说:“这回过瘾了,这回到劲头上了。”
大家闹了一阵,又把目标转移到新娘子赵茹倩身上。李玉山说道:
“今晚不分大小。适才尔烈兄已有诗博得大家的喝彩。现在,再让嫂夫人配上一首。不然,我们非闹到天明不可。到那时,可别怪俺耽误了你俩的好事。”
众人又是一声雷呼:
“对,好。”
赵茹倩见躲不过去,料得天色也是有些不早了,这才扭转过柳腰,婉转地说道:
谢天谢地谢诸君,
我本无才哪会吟?
记得宋人诗一句:
她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便把脸一扭,头一低,停下了。众人哪里能应允,皆问道:
“宋人的这句诗是啥?”
她听了,这才抬头悄然吟道:
春宵一刻值千金。
大家又是一阵爆笑。都说,才女果然吟出才诗,这句诗用得是时候。李玉山更会切题,说道:
“这叫卤水点豆腐,用得是节骨眼。”
大家又是一笑,这才离去。
王尔烈与赵茹倩成婚后,感情很和谐。王尔烈的大夫人刘氏淑香,二夫人陈氏月琴,又都很通情达理,与新夫人赵氏茹倩相处得很好,日子倒也过得甜甜美美。
转年开春,王尔烈的返乡探亲假期也到了,需要进京到翰林院述职了。
这日就要启程,全家人便出来相送。
这次进京,王尔烈将赵茹倩带在身边以做照应。
大夫人刘淑香、二夫人陈月琴,送出最远。临别时,二位夫人不觉凄然地落下些泪来。王尔烈也有些心酸,只好用手帕沾着唇边,对视了多时,这才离去。没想,这次王尔烈与刘夫人离别后,竟成了永别。不久,刘夫人便在辽阳家中谢世了。王尔烈也因为在京翰林院事忙,再加上他得知消息时,刘氏已经故去多日了,并未能及时地返回料理。这事,后来王尔烈一直深为惋惜,遗憾终生。
王尔烈与夫人赵茹倩乘车在去京的路上,当行至黑山大虎山时,忽然遇上一伙强人拦住去路。
王尔烈一看,见山势凶险,道路崎岖,也实在是难逃。无奈,只好出面搭话,道:
“不知是哪位,路遇朋友在此,未有首先通禀,着实有些失礼,还望海涵。”
王尔烈不会黑话,只好用日常话作通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