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他们的话后,吴秉礼已经有所思索了。但是,他没有立即表态,而是把脸转向王尔烈,笑道:“我等,只是为着兴学办馆有所请罢了。现在,倒是还想听听学子的心声。你看如何?”
王尔烈听了知州大人的话,感到老师的所请有望,更是兴致勃勃,说道:“谨遵大人之命,让学生表述一下情怀,献丑了。”
王尔烈随着年龄增长,确实变得沉稳起来。但是,由于他年轻气盛,才智过人,也不时地弄出一些风雅事来。
这年,时近端午。一日,王尔烈清晨起来,到屋外去读书,怕晨露过重,晓风犹凉,便随手披上了一件冬天常穿的棉褂子;他又觉得曙光过烈,有些晃眼睛,就又顶上一顶家人夏日下田戴的秫秸草帽。其实,别看他是个风流倜傥、素有“神童”之称的才子,平时穿戴却不介意,不修边幅。即使在公众场合,在大厅广众之中,在众目睽睽之下,有时他也是我行我素。平时他有一句俗话,叫作“包子好吃不在褶上”,认为人有真本事就行,其他都是虚的。事实上,确也如此。世态之上,花红柳绿的东西,皆是一些摆设而已,有哪几个是真有实在意义的!人口常言“身外之物”,也难脱离这方面意思的。
事情也算凑巧。这会儿,正当王尔烈在院墙外大道边摇头晃脑地读书,只读得津津有味时,一个起早赶路的货郎来到了身边。这个货郎也许是有些累了。见王尔烈站在这里读书,便也将货担放下,与王尔烈搭讪起来。可是,当他一眼看到王尔烈的装束,见他穿着冬日的棉衣,戴着夏日的凉帽,颇有些不伦不类,于是便说了句:
穿冬衣,戴夏帽,胡度春秋。
王尔烈一听,见他操一口南方口音,却到北地行商,于是脱口答道:
居南城,来北地,混账东西。
那行商听了,觉得这话碰耳朵,但心里却很服气,认为这小童确不一般。于是,他很想再试一试他的天分。
偏巧,前面地边的毛道头上横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此路不通”四字。
那行商看了,指着那木牌上的字,问道:
“小童,你可认识?”
“认识。”
“认识几个?”
“三个。”
“哪三个?”
“后三个。”
“前面的那个呢?”
“不认识。”
“你读过《论语》吗?”
“上下《论语》都读过。”
“那么,怎能不认识呢?这字在《论语》上多处出现。”
说话间,正好有学塾先生带着几个学子走了来。
那行商将这事当学塾先生和学子说了。
那些学子闻声,也都开了口。有的说《论语》上有八九十来个“此”字,有的说《论语》上有十六七个“此”字。更有一个学子说得很肯定,说有十九个“此”字,不多不少。
王尔烈听了后,说道:
“你说有十九个,那不是‘此’字,而是‘斯’字。”正好有一个学子身上带着《论语》,当场打开,细一数来,果然见没有一个“此”字,而是有十九个“斯”字。
那位学塾先生见了,这才开口道:
“这位小童说对了。《论语》中确实是只有‘斯’字,没有‘此’字。为什么呢?原来,在古汉语中,‘斯’即当‘此’字讲。”
那位行商听了老先生的话,自觉读书不细,有些惭愧。那些学子,也有些面红耳赤,一时无语。
王尔烈见势,随口占出一联,道:
考论语,论语不熟,怎好论语;
答此斯,此斯尚疏,如何此斯。
大家明知遭讥讽,也只好听着了。
这日正午,天头燥热。王尔烈的邻居田家粮行的两个掌柜的,嫌在屋里闷得慌,便泡上茶,来到门前的大榆树下纳凉。
偏巧,这时候有两只饿了的公鸡在地上争豆粒;有两只老鼠,乘机蹲上了附近粮仓上的房梁,在吃惊地望着公鸡打架。而那两个粮商,却在定定地望斗架的公鸡,饶有兴致。
他们的这种情势,被在这附近读书的王尔烈看到了。他想到周围老百姓的反映,都说这俩粮商重利盘剥穷人,为富不仁;又见到他俩品茶时的那副奸相,便想用话讽刺他俩一下。但是,又一时地找不到话题。
正这时,两个粮商看到了王尔烈,其中一个便说道:“大家都说你是个神童,能吟诗联对。今天我俩在这纳凉,你能否根据这个情形给赋上一联?”
王尔烈听了,眼看着两个奸商面对着争豆吃的公鸡,又看到两只老鼠在贪婪地盯着公鸡,便想到两个奸商尔虞我诈、各揣心腹的心机,觉得这三者之间确有一个相似的地方。他真想讥讽一下。但是,觉得又不能将话说得太露骨,不能把这两个奸商直接写出来。他想了想,当即提笔写道:
鸡饥争豆斗,豆逗饥鸡;鼠暑纳梁凉,梁晾暑鼠。
这副对联,通过对饥鸡、暑鼠直接地描写,深刻地表达出粮商的奸诈、狡猾、贪婪、狠毒、凶残、恶劣的姿态,且勾勒得入神入画。然而,这两个粮商却不觉,只以为这是一副绝好的名联。遂请辽阳著名雕工,将其镌刻成匾额,悬挂于粮行大门的两边。后来,这个粮行迁到辽阳城里,建在魁星楼稍北一点的地方。这副楹联,也随之带到那里,一直悬挂了下来。
事情也是发生在这个时候。两个粮商正在请王尔烈写对联,忽见前面飞来一群麻雀。那麻雀衔完空地上的谷粒后,翅膀一拍,便都叽叽喳喳地飞走了。随即,又飞来一群。两个粮商看了,又对王尔烈说道:“王学士,方才你写的对联,很对我俩的心思。现在,你能不能面对着这群麻雀再给写首诗?”
王尔烈听了,心想,这两个粮商真是贪心不足,看那样子,多像这一群群飞来飞去糟蹋百姓五谷的麻雀,我何不借此机会再讽刺他俩一下!想到这儿,他出口答道:“可以,请二位听着。”说完,他略一思索,便脱口吟道:
一伙一伙又一伙,嘟儿嘟儿飞过坡。
一起一落害死人,凤凰何少汝何多?
两个粮商,自然还是没有听出讽刺的味道,还连连夸奖道:“好诗,好诗。”
王尔烈听了,心中好不生趣,当即说道:“既然二位掌柜认为我做的是好诗好联,我甘愿再奉献上一联,不知可否?”
其中的一个粮商,正将茶喝到口里,尚未来得及出声:另一个粮商,却空着口,便赶紧说道:“当然可以,有好联快说来。”
王尔烈闻声,四处望了一下,见南边有一牛,头东尾西在吃草。再一看,远处有一人在树下抚琴。那树是棵桑树。在那桑树前面有一槐树,那人正面对着。于是,他灵机一动,一副联便形成了,随即说道:
对牛话牛,牛草乐之,头东尾西;
弹琴说琴,琴瑟友之,依桑对槐。
两个粮商,看看南边的牛,又看看前面树下弹琴的人,再品品联中的词语,觉得再恰当不过的了,自然又是一番夸奖。
王尔烈听了,竟捧腹大笑起来。原来,这是一副满含讽喻味道的楹联。联中的“头东尾西”,暗喻“指东道西”;“依桑对槐”,暗喻“指桑说槐”。实际上,这两个词语,都在影射这两个粮商。这还是一副藏头联,上联开头的“对牛”与下联开头的“弹琴”合起来,为“对牛弹琴”,不用说,这更是对那两个粮商而言。联中的“牛草乐之”,系来源于《诗经·关雎》的“钟鼓乐之”,正好与该诗中的“琴瑟友之”相对,可谓天衣无缝了。
自然,这两个粮商又是一番欢喜。他们二人,急忙请王尔烈树下饮茶。王尔烈却摆了摆手,说道:“凉茶味辛,尚需品评。”说罢,一笑,走了。
辽阳中心庙塾馆,与辽阳州署衙门东西为邻,州署衙门在西,塾馆在东,中间有个一箭之地的空场相隔,相距不算太远。
王尔烈的出众才华,不免要传到州署衙门。
此时,辽阳州知州,名叫吴秉礼,福建福安人,岁贡出身,乾隆四年(1739年)就任。
原来,清代辽阳建制,由顺治年开始。初为县,康熙三年(1664年),升县为州。自顺治朝至嘉庆朝,历任知县知州的地方官长,是:
顺治年,辽阳知县是:陈达德,浙江义乌人,十一年任;陈济远,达德子,十一年任;张世经,江西南昌人,十八年任。
康熙年,辽阳知州是:王之任,广宁人,三年任;王葵锡,浙江建德人,岁贡出身,八年任;李光纶,湖广宜都人,九年任;吴承基,宁远人,十年任;王庑聘,辽东人,十三年任;杨镳,河南洛阳人,举人出身,十八年任;李文尤,汉军镶白旗人,二十二年任;范时龙,辽阳人,二十三年任;刘宜,顺天大兴人,二十六年任;胡祚远,汉军正黄旗人,四十三年任;富中琰,福建晋江人,岁贡出身,四十四年任;张禹锡,浙江余姚人,四十九年自奉天府经历署;陈学海,浙江桐乡人,举人出身,五十一年任;张懋诚,四川遂宁人,举人出身,五十四年任;王玉璇,上元人,进士出身,五十八年任;王瀚江,江南宜兴人,五十九年任。
雍正年,辽阳知州是:张能信,四川阆中人,三年任;张绥祚,山东章丘人,进士出身,三年任;刘炎绪,汉军正蓝旗人,六年任;何梦瑶,广东南海人,进士出身,十年任;黄永耀,白下人,进士出身,十一年任;赵懋本,顺天大兴人,岁贡出身,十三年任。
乾隆年,辽阳知州是:吴秉礼,福建福安人,岁贡出身,四年任;倪万斌,江苏震泽人,贡生出身,十四年任;保宁,满洲正白旗人,举人出身,十七年任;佟泰,满洲正白旗人,举人出身,二十年任;明德,满洲镶白旗人,二十二年任;雅清阿,满洲镶白旗人,二十七年任;兆坊,满洲正蓝旗人,三十三年任;书明阿,满洲镶黄旗人,举人出身,三十八年任;罗肇远,湖南长沙人,贡生出身,四十一年任;克代纳,满洲镶白旗人,四十五年任;任嘉春,五十五年任;耀昌,满洲正红旗人,拔贡出身,五十六年任。
嘉庆年,辽阳知州是:那昌阿,满洲正白旗人,监生出身,元年任;克星额,监生出身,三年任;那昌阿,八年再任;杜大奎,十一年任;长生,十一年任;刘金锡,十二年任;安奎文,顺天宛平人,举人出身,十三年任;张国泰,湖南安乡人,进士出身,十三年任。
在这些知县知州中,正途出身的较少。所谓正途,即科举取中者,如五贡、举人、进士等。但是,亦不乏有些人才。其中,杨镳,为顺治二年乙酉(1645年)科举人,他在辽阳知州任上,于康熙二十年(1681年)主持纂修了《辽阳州志》,计二十八卷。何梦瑶,字报之,南海人,雍正八年(1730年)进士。他才具精敏,剖决如流。惜未久任,调赴广西,历官岭溪。治狱明慎,有“神君”之称。尤富著述,晓通百家。著有《菊芳园诗钞》《庄子故》《皇极经世易知录》《针灸吹云》《医碥》《绀山医案》《算迪》《三科辑要》《移灯余话》。其论诗,诣青莲独擅千古,重子美未应齐名,可谓“风雅吏”矣。而最著名者,当数吴秉礼了。他乾隆四年到任,至乾隆十四年卸任,历八年之久。其间,他兴教育,建学馆,设考棚,增学额,政绩颇著。辽阳儒学,即由他始建。他尤重视人才,与辽阳学政董禧做了很好的配合。
这年,吴秉礼正在知州任上。
一日,他闻知辽阳风水沟王尔烈才智过人,聪敏慧达,素有“神童”之称,便打算亲自见见。
吴知州有一个特点,平时好易装简从,四处私访,以免惊动百姓,糜费资财。
这是个夏秋际。
吴秉礼与学政董禧,来到了辽阳中心庙塾馆。
董禧,辽阳文官屯人,雍正元年(1723年)癸卯科举人,雍正八年(1730年)庚戌科进士,颇有学识。他去逝后,葬文官屯,至今尚有墓碑记存。
这日,董禧陪同秉礼来到塾馆,塾师崔璨自然是要相迎了。
他们叙过话后,知州吴秉礼便问道:“你们学塾可有个叫王尔烈的童生吗?”
崔璨答道:“有。他乃是康熙四十四年乙酉科举人、雍正七年己酉科博学鸿词科征士取中二等二十二名、后任刑部湖广司主事王天禄的孙子,雍正十二年以附生补礼部官学教习、现任直隶深州学政王缙的生子,雍正三年乙巳科拔贡、雍正七年己酉科举人、雍正十一年癸丑科进士、以三甲八十六名获捷、发状元陈倓榜、现任甘肃甘州知州王组的从子,名叫王尔烈,为本塾馆的学生。”
吴秉礼听了崔璨的这一番啰啰唆唆的介绍,心里有些不耐烦,说道:“崔先生,你真是个老夫子了,这些本官都知道了。”
崔璨听了,急忙点头称是,说道:“是的,是的。州官大人也是科场正途出身,自是荣耀先祖,这与本师学生王尔烈的家庭出身和祖父辈功名相一,岂能不知!这些,自是不必多讲了。不过,大人此次来塾,是不是要看一看王尔烈的平时作文、习字及相关课业?如要是那样,我马上去取来,以备大人阅视,以求指点,还望关照。”
吴秉礼一听,竟然呵呵大笑起来,但却未语。
学政董禧,在一旁看了,说道:“崔老先生,看来你是想多了。吴大人这次来塾,本无重大事情,只是想看一看你的得意门生王尔烈。”
崔璨一听,受宠若惊,急忙说道:“那好那好。何当如此,何当如此,岂敢有劳大驾!”
董禧说道:“王尔烈可在塾馆?”
崔璨说道:“很不凑巧,很不凑巧。”
董禧说道:“他到哪里去了?”
崔璨答道:“他借牛去了。”
董禧问道:“为何借牛?”
崔璨答道:“犁一犁塾馆的膏火地,以待种些谷豆瓜菜。”
原来,塾馆有一块学田义地,俗称膏火地,置塾馆与州署衙门相接的中间地带。现在已经锄净了大草,需要再犁一犁,也好种植些萝卜、白菜等秋菜,以备学生冬季伙食之用。
董禧听了,沉吟了一下,说道:“学塾耕耘,实在艰辛,精神可嘉。只是不知王尔烈何时能够回来。大人有公务在身,出来一次不易呵。”
崔璨也有些着急,不觉走到门口去望。
也真算巧,正赶上王尔烈回来,手里牵着一头牛。崔璨也未多说,便把王尔烈叫到屋来。
州官吴秉礼扬脸一看,见王尔烈长得眉黑面红,体态厚重,气宇轩昂,举止沉稳,心中便添了不少欢喜。随即,想到他拉牛进院的事,便出口吟哦道:
童子牵牛入户。
他出这联,是想试一试王尔烈的才思。但是,他又表现出很不介意的样子,看看王尔烈有所感知否。
王尔烈是个才智敏慧的少年,哪里看不出这个。但是,他也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以使大人有个平中见奇的感觉。果然,他往州官面前一站,出口吟咏道:
状元打马还乡。
州官吴秉礼一听,觉得王尔烈这个童子确实出口不凡,不可等闲视之。
塾馆崔璨一看,喜上眉梢,口叼起他那常用的铜烟袋,面对着窗外的石榴树,“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显示出非常得意的样子。
州官吴秉礼见了,心里产生了两种感觉:一是为王尔烈的颖慧而高兴,觉得甜丝丝的;一是见自己没有难住这个未出茅庐的童生而生窘样,感到酸溜溜的。他随便顺着崔璨的视线向窗外一望,见那石榴树上结出一些石榴果来。于是,他吟哦道:
掰开石榴,黄皮里无数酸籽。
王尔烈一听,觉得这个联很棘手,一时难以答对,不觉鼻尖有几颗汗珠浸出。他的这副窘样被他的塾师崔璨看到了,但是又不好用语言提示。蓦地,他从地上拾到一枚杏核,随手丢给了王尔烈。王尔烈一看,知道这是老师有意提醒,于是灵机一动,出口答道:
咬破杏核,红袍内一个大仁。
大人一听,知道他这是用“大仁”谐音代表“大人”,觉得很不自在。
塾师一看,又乐了,在一旁摇着头,不住地说道:顽皮,顽皮,竟敢同大人取笑。
吴秉礼很想一下子难住这个小童子,想了想,说道:“天才的小童生,我还有一联,不知你可否愿意答对?”
王尔烈道:“敬候命题。”
州官捻了捻嘴边的稀疏胡须,说道:
二猿断木,双臂猴怎能对锯!
这是一个谐音联,用“对锯”谐“对句”。王尔烈稍加思索,出口答道:
一骏陷泥,千里马如何出蹄?
同是一个谐音联,以“出蹄”谐“出题”。
二联合成一副,便形成了“对锯”与“出题”相对的绝妙对联。
州官见未能难倒王尔烈,便又开始用心劲。这回出个什么联好呢?他用目一看,见王尔烈身穿一条绿裤;再看,那绿裤上还有汗水滴落染湿的痕迹。于是,他借题发挥,讽喻道:
出水之蛤蟆穿绿裤。
这会儿,正赶上一茶童来给州官大人倒茶。那茶童手一哆嗦,茶水竟洒在州官大人的袍子上。那是件红袍。州官大人见了,便用手指去弹落在红袍上的水珠。王尔烈一看,词来了,说道:
落汤之虾米着红袍。
州官见王尔烈伶牙俐齿,能言善辩,便说道:
鹦鹉能言难似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