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摸摸我被汗水浸湿的额头:“傻姑娘,睡糊涂了吧,又开始说傻话了。”他煞有介事地看了看表,“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那些负能量对你的睡眠产生了很坏的影响。予唯,老人们不都说,梦是反的。你梦见他死了,那就说明……他会长寿。”
黎昕臣试图安慰我,我却没有反应,依然沉浸在自己悲伤的世界里。
我想,江裴都这么久了还杳无音信,他会不会真的出事了呢?
我不敢想,我怕我的负能量吸引力法则会成为现实。可是,这种日子真是难熬,我放弃了学业,放弃了家人,像个傻子一样盲目地在这么大的中国寻找一个毫无线索的人。如果真的要我面对一个我根本承受不了的事实,我不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想,我一定是中了江裴的毒,病入膏肓了。
“予唯,我觉得,你现在需要一点镇静剂来平复一下你的心情。”
在我安静得甚至有些麻木的时候,黎昕臣突然开口,终于换来了我一个淡淡的、疑惑的眼神。
就在我抬头的一刹那,他突然捧起我的下巴,将我的头扳向他,然后,在我不知所措的目光中,他低下头,一个浅浅的吻落在了我的嘴唇上。
这个吻持续的时间并不算长,且只是轻轻的一个碰触,可是,我们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
反应过来之后,我猛然推开他,气急败坏地用力擦嘴,试图抹掉他停留在我嘴唇上的气味。我冲他喊:“黎昕臣,你要不要脸啊?这是强吻,强吻,你懂吗?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
后面的话我已经说不出来,只是觉得很委屈。
他有女朋友,虽然不爱;我有男朋友,虽然不在。
此时此刻,就算气氛暧昧,这也是不应该发生的。
见我真的生气了,他有些惊讶,却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愧疚感。他依然在笑,捏了捏我的脸,说:“傻姑娘,终于看到你又恢复平时的样子了。”
这一次,换我愣住了。我看着他,一动不动,像是在揣摩一个我猜不透的谜。
直到遥远的东方出现第一抹鱼肚白。
天,刚刚破晓。
到丽江是第二天下午六点。我和黎昕臣提着箱子,打车直接去了印象古城文苑酒店。
这家酒店是我在火车上用手机上网查到的,性价比高,大众点评也很不错。因为来之前没有预定,去的时候,房间基本已经满了,只能挤出一个豪华间,价格比之前在网上看到的要贵两百多。
我犹豫了一下,却又实在禁不住前台接待的催促。
那位漂亮的女服务员一边偷偷瞟向站在我身旁的黎昕臣,一边问:“先生,请问这房间您要订吗?”
我怒!问他干吗,这酒店明明是我查到的!
犹豫犹豫再犹豫,我终于还是咬咬牙,狠下心来。
现在是旅游旺季,房间本来就难预订,我要是不定,说不定这样物美价廉的房间就没有了。
我看了看黎昕臣,见他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干咳了两声,拿出身份证拍在前台的桌子上,英勇就义般地一挥手:“就这个了,开房吧。”
然后我转过头,对着黎昕臣道:“不好意思,先生,现在只有一间房了,我先定下来了。我觉得孤男寡女实在不适合同处一室,建议你再去附近转转,看还有没有别的酒店。”
说完,一边嘚瑟地瞥他,一边掏出钱包,准备付钱。
黎昕臣似乎没有料到我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报复他刚刚对我的所作所为,他愣了一下,顿时失笑。
我不知道,我的表情甚至是动作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在跟家长置气的孩子,滑稽而又可笑。
他将身份证递给前台,然后先我一步掏出信用卡,对着前台那个花痴的女接待好脾气地说:“她脾气不太好,都是被我惯的。不好意思啊,耽误您时间了。刷我的卡吧,谢谢。”
说完,还极为宠溺地摸摸我的脑袋,目光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你开什么玩笑,咱们俩怎么能住一间房?”我急了,冲着前台道:“身份证还我,我不住了!”
“乖,别闹了,大家都等着呢!”他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又对前台接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继续,别理她。”
“黎!昕!臣!”
我咬牙切齿地从嘴里迸出这三个字,那一刻,我气得差点跳起来。在看到接待将房卡递过来的瞬间,我的怒火更盛。
“黎昕臣,你到底什么意思?你那么有钱,这儿又有那么多酒店,为什么偏偏跟我抢?”
说完,我气鼓鼓地转过头望着黎昕臣,却惊奇地发现,他正用一种复杂而又探究的目光定定地注视着我,像是要望进我的骨子里去,看得我心里毛毛的。
“我没有跟你抢啊,来之前我就是这么计划的。你不觉得,咱们俩应该借机好好培养一下感情吗?”
我没好气地瞪他:“培养你妹啊,快把我身份证还我!”
“好,马上给你。”他缓缓笑开,上前拉住我的手,“走吧,咱们先去达成你刚才的心愿。”
“什么心愿?”我迷茫了,甚至忘了挣开他握在我腕间的手掌。
他一脸淡定,嘴角的法令纹却逐渐加深:“是你自己跟前台说的,开房!”
我一路惊恐地被他拖进房间,好在豪华房里有两张床,不至于让我整晚都在极度恐惧中度过。
我洗完澡,蜷进被窝,听着浴室传来哗啦哗啦的流水声,一想起里面的场景,我不禁有些脸红,只得拿被子蒙住头,不去想,不去听。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他走出来,擦头发,喝水,缓慢踱步,坐在床上……屋子里太安静了,静到他的每一个动作,我都能清晰分辨得出。
我终于装不下去了,“唰”一下掀开被子,露出脑袋。再这样闷下去,恐怕我还没找到江裴,就把自己给憋死了。
黎昕臣显然已经看透了我的那点小心思,不由得低低地笑了起来。
我有点尴尬,但又为了显示自己的镇定,于是不得不开口:“黎昕臣,我说你是不是特闲啊?不好好工作,跑这么大老远来采什么风啊!还有刚刚,你跟我抢房间,还做出那么暧昧的举动,让人家误会我!我说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啊!”
“没啊,一点都不撑。晚上没吃东西,我还有点饿呢。”
我被他转移话题的能力噎了一下,认命地冲他摆摆手:“好,好,你就胡搅蛮缠吧你!不过,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清楚,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所以我不会傻到因为你的一点举动就开始胡思乱想。这一次,就当我还你当初帮助我、照顾我的人情,等陪你采完风,咱们俩就桥归桥路归路吧。”
他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去完雪山,你就继续独自寻人,不让我继续陪着你了?”
事已至此,我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跟他沟通了:“黎昕臣,我找人,不是一个玩笑,我是很认真地把它当成使命一样。就算前面满是荆棘和痛苦,就算最后我会失败,可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江裴是我对爱情最后的那点执着,当然,他也是我的责任,就算他是毒品,可他已经入了我的骨髓和血液,他就嵌在我的生命里,我根本戒不掉。倒是你,我很好奇,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一路跟我结伴同行?我知道采风什么的都是借口,你并不是完全为了摄影而来,你有你自己的目的。说吧,我听听看我能不能接受。”
“我喜欢你,打算跟我女朋友分手,然后追你。这个理由能接受吗?”黎昕臣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试探。
“不好意思,我有精神洁癖和道德洁癖。”我冷冷地回了他一句。
“所以我说的是,我会先跟夏夏分手,然后再来追你。我会尽可能地表达我的诚意,至于接不接受,那是你的事情。”
至于接不接受,那是你的事情。
已经是第二个人这样对我说了。曾经,江裴在追我的时候,也是这么信誓旦旦,说他不在意我对他的态度,只要我相信他就好。
嗬,相信,多么简单而又艰难的字眼。
我低低地笑:“黎昕臣,我虽然比你小十岁,但我真的不是你认为的那种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十七岁时我选择相信江裴,是因为那个时候我对爱情还有梦想和期待,他感动了我,用实际行动成功地让我爱上了他,所以现在我所做的一切,都无怨无悔。可如今不一样了,我已经过了冲动的年纪,没有力气和理由再去做那样幼稚而又天真的梦。我不认为你对我暂时的兴趣和好感就能让你为我放弃一切,时间久了,你自然就会发现,啊,这个女孩也不过如此,我还是回到姚夏夏身边好好过我自己的生活去吧。”
这样近似疲惫的一段话令黎昕臣瞬间沉默,可是不过片刻,他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再度开口:“予唯,你太缺乏安全感了,以至于当你沉入水中时,但凡有一根稻草,都会成为你救命的依靠。江裴就是你的那根稻草,在你最迷茫的时候,他漂到了你身边,让你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所以每当再有其他芦苇或者浮木漂过时,你都会选择视而不见。那是因为你害怕,你害怕如果你松手,不止抓不到其他东西,就连最后的这根稻草,也会彻底失去。”
我一时无语,说不上是默认了他的话,还是对这段释义选择漠视。
他继续道:“我承认,起初认识你的时候,就是觉得咱们俩还挺有缘分,看你遇到困难的时候,纯粹是想帮帮你。可是后来我渐渐喜欢上你,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觉得你执着又坚强得让人心疼。予唯,我就是想保护你,照顾你,抛开一切杂念,很单纯地想要和你在一起,你相信吗?”
心底轻轻叹息,我没有应声,转过头望着窗外。
丽江的夜晚真美,夜空像是绸幕一般缓缓落下,月光透过窗棂柔柔地照射进来。
我知道,不论我相不相信黎昕臣,这都跟我们的未来没有关系。如果能够轻易放弃,如果能够说走就走,那我出门的这一趟,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有着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爱这个字眼,看起来是多么苍白无力。
对穷人来说,爱情是生活中的奢侈品。
而对富人来说,爱情既是游戏,也是梦想。
可能是真的累了,这一夜我睡得还算不错。第二天早上六点多醒来,房间里已经没有人,只有黎昕臣留的一张字条。
他让我先去餐厅吃早饭,然后到大厅等他。
按照他说的,我吃过饭直奔大厅,然后就看见一个戴着墨镜、背着登山包的男子对着我用力招手。
见我站定了望着他,他摘掉墨镜,冲我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早上好,美丽的小姐,需要我为您拎包吗?”
我斜了他一眼:“不劳您大驾,您年纪比我大,要多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
奔出酒店,当我看到停在门口的那辆墨绿色越野吉普车时,不禁有些感动。这才明白,黎昕臣早起出门,竟是为了租车,方便我们出行。
我坐上那辆并不算太新的吉普车后座,在向那位黝黑清瘦的当地司机打过招呼后,由衷地说:“黎昕臣同志,我代表祖国和人民感谢你的细腻体贴。我想再代表组织问一句,咱们俩今天先去哪儿呢?”
他上车,并没有坐在副驾驶座上,而是坐在了我旁边。
我有些不自然,但考虑到昨晚我们都共处一室了,那样封闭尴尬的局面都能应对,现在车里还多出了一个陌生人,实在没有让自己继续紧绷神经的必要。
“先去泸沽湖吧。我昨晚突然想到一个新的题材,想在那边找找素材。我们稍作休息,明后天再去雪山。”他提议道。
我欣然应允。对我来说,这次陪他只是为了还人情。江裴不在,至于去哪里,其实都是一样的。
去雪山其实只是为了圆我最初的一个梦,我想看一看电视剧里风云情仇的发生地点,我想站在甘海子上呐喊,让天地听到我内心的声音。
可是我们最终没有去成雪山。
当天下午15时59分,在云南丽江、四川凉山交界发生5.7级地震,造成两人死亡、百余人受伤。
当这条新闻播出的时候,我和黎昕臣就在当地的县医院里。
时间回溯至三个小时之前。
丽江到泸沽湖行车约莫七个小时,一路盘山。虽说有柏油路铺地,可已是雨季,很多要塞在修路,加之山路崎岖,就算是有游山玩水的兴致,大多也被晕车等症状折腾得失了兴致。
树木与茂密的草丛如同一路列队迎宾的精灵,蔓延着爬满整条山路。阳光投射在这片绿色的土地上,光影斑驳,似梦,也似真实幻想。
地震发生得没有任何预兆,就像当年的汶川大地震,当我们感受到巨大的震感时,车子已经被翘起、龟裂的地面推挤向了一边。
那是我亲身经历的一场车祸。发生在宁蒗。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变形的车体拧在一起,那种说不出的痛苦,像是灵魂出窍时迎接到死神狰狞的笑脸。我看见黎昕臣像疯了一样挡在我面前,在车后座被掀起的那一刻,他伸出双臂,将我紧紧地护在了怀中……
那么多的鲜血,那么骇人的画面。
可是,再多的画面闪回,我想我也永远都忘不了一个场景——
那就是,最绝望的时候,在对生命和未来毫无把握的时候,黎昕臣突然扑过来紧紧抱住了我。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自救,而是救我。那种触动,一辈子,不会再有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