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冲他点点头,收敛了目光中的全部情绪:“黎昕臣,工作我暂时不会辞去,钱我也会慢慢还你,但是那套房子,你还是收回吧。说实话,跟你在一起时,我有过很开心的时刻。所以,我不想在我以后的回忆中,所有的美好都被这套房子给毁掉。”
收紧江裴的西装,我再没有看他一眼,而是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我不知此刻的黎昕臣心里在想些什么,或许会觉得遗憾,又或许会觉得我不知好歹。
不过,都已经无所谓了。
《西游降魔篇》里曾说,有过痛苦,才知道众生真正的痛苦。有过执着,才能放下执着。有过牵挂,了无牵挂。
回忆渐渐苍老,斑驳的窗棂倒映着岁月旧时的模样。或许很久以后,我们早已散落在各自的天涯,却仍旧无法抑制地怀念那些被放逐的年少时光以及那些荒凉岁月中,我们爱过、恨过、怨过、温暖过的人们。
曾经的时光就像是孩子手里被人夺走的糖果,逝去后会遗憾,会惋惜,可是我们都知道,拥有的时候它是甜蜜的。
这就足够了。
本以为与徐子珊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却还是无法抵挡“命运”的安排。
寒假来临,我几乎全天都待在KD,跟着Julia学做标书,和小组成员一起负责企划执行以及各大会议的宣传方案。
那天,我从大厦不远处的Costa买完咖啡出来准备打车,却正遇下班高峰期,等了将近十分钟,所有的出租车都是满员,我试图上前找人拼车,奈何没人愿意。
正百无聊赖地哀怨着,就看见一辆蓝色Lamborghini格外拉风地停在了我面前。
我以为,既然江裴回来了,她再怎么嚣张,也该有所收敛。
趁着自己年轻美貌,包里的钱捞得够多,如果她够聪明,就该带着她的父母找个地方好好生活,而不是光明正大地开着Lamborghini,在如此拥堵的大街上像傻子一样炫富。
看见我站在路边打车,她将遮住大半张脸的墨镜推到脑袋顶,格外热情地冲我打招呼:“苏小姐,好巧啊!你去哪儿?这里不太好等车,要不我捎你一程吧!”
我其实很想装没看见,或者不认识她,但是鉴于我急着去找宁霜,而这位满脸傲娇地写满“我要炫富”的女人又如此热情,于是我也懒得跟她客气,拉开车门直接坐上车,告诉她:“珠江帝景,谢谢!”
刚关上车门,就听见她似笑非笑地问我:“你还真敢上啊!就不怕我把你卖了?嗬,上次那事这么快就忘啦?”
我冷笑:“又不是第一次了,再卖还能卖多少钱啊?倒是你,卖了这么多次,身价反而越卖越高啊!这车差不多一千万吧,江兆宏送你的?够大方的啊!”
“哈,就他?那个老东西,送个包、给张卡倒还行,我伺候了他那么久,就给了我一辆甲壳虫,这不纯粹给我添堵呢吗!”
其实我想说,就算你开火箭,也掩饰不了那副德行。可我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等红灯的空当,她随手从身旁的Gucci里翻出一包Mild Seven和一个打火机,问我:“不介意吧?”
我摇摇头,只见她娴熟地点燃,猛吸一口,然后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这才淡淡开口:“这车是周煜送我的,就你们前阵子那场会议之后。”
我讶然:“周煜送的?这算私自挪用公司资金吧?”
“管他呢!反正他答应过我,事成了就送我一辆车,所以这都是我应得的,明白吗?”她的表情一脸理所当然,“瞧瞧这车,开着多爽!”
我被徐子珊这副不要脸的态度和精神深深震撼到了,顿了几秒,我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跟那个炫富的郭美美没什么区别?你以为这样很光彩吗?赚这种钱很光宗耀祖是吗?”
“别跟我装纯情、讲正义了,这圈子里的鸟儿你又不是没见过,还弄得自个儿跟圣母似的!嘁!”她斜我一眼,嘴里吐出的烟圈一下子喷到了我脸上,我被呛了一下,边咳嗽,边听她说,“生活多么无聊啊,无聊到人的欲望滋生,仇恨滋生。知道你之前遇到的所有的事情,火车站前的,海滩上的……谁是幕后黑手吗?”
我转过头看她,看着这个曾经天真过,如今却在风尘中打滚的女子,沉默了片刻,问她:“是周煜?”
徐子珊拇指与中指微微交错,向外弹了弹烟灰。行车绿灯亮了,她一脚踩下油门,不痛不痒地道:“嗯,算你聪明!”
我死死地瞪着她:“其实,说实话,我一直觉得周煜的做法很奇怪。他想要抢夺江家的财产和地位,直接去跟江裴争,或者做出点成绩给江兆宏看就好,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难我呢?我觉得,他要么是吃饱了撑的,要么就是纯属有病!”
徐子珊没有说话,双眼直视前方,像是在认真开车,又仿佛在思考些什么。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终于缓缓开口:“你说得对,周煜的确有病——精神病!”
她淡淡地瞟了我一眼,脸上带着某种难以抑制的兴奋,似是要说一个巨大的秘密:“告诉你吧,周煜患有非常严重的被害妄想症,平时根本察觉不出来,因为这是抑郁症里隐匿性最好的一种病。在美国读书的时候,他曾因跟同学发生口角而将那个男孩的眼睛打瞎,因为那个华人留学生家里没钱、没背景,这事很快就被江兆宏用钱摆平了。他们都以为这事神不知鬼不觉,可是,举头三尺有神灵,只要做过的,怎么可能没人知道呢!我这里有他当时在美国的医院诊断书和看心理医生的记录,那一沓沓的病历,真是看得人热血沸腾!江兆宏之前就说过,一旦江裴结婚,就将公司15%的股份给他。你跟江裴那么好,周煜生怕你跟江裴结婚,所以变着法地要折腾你们俩呢!苏小姐,你也觉得很好笑吧?他们都以为自己才是这个世界的掌控者,所以千方百计踩着别人的尸骨上位,也不想想,做了这么多恶心事,老天爷怎么会看不见呢!哈,只是时候没到而已!”
我的心突然瑟缩了一下,冷汗涔涔,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你、你是怎么得到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的身份。不过是又搭上了几个有背景的,伺候得好了,找他们帮个忙联系联系国外那边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周煜刚进江氏集团的时候搞了一场大裁员,得罪了不少元老级人物。这打断骨头连着筋,江氏的脉络本来就跟蛛网一样复杂,大部分员工都是那些老股东的亲眷,所以这么一来,想要他下台的多得是。我现在就是在等一个机会,帮江裴是肯定的,毕竟以前的情分在那里,有时候想想,竟然还会怀念……可惜啊,我命不好,不像你,走了一个,又来了一个。”
她的语气中充满了苦涩。我有些难受,想要安慰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车缓缓停在珠江帝景的门口,我在向她道谢后,拉开车门,一只脚刚迈出去,却又突然顿住。
我问:“江辰星结婚那天,我跟黎昕臣的事情……江裴知道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我没有告诉他,但是周煜那边就不太好说了。”
“谢谢。”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她一眼,“你保重。女孩子,还是要多爱惜自己一点。”
走出很远以后,我再度回头,徐子珊的Lamborghini依然停在那里。她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她的发丝,呈现出一种朦胧的美感。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可是,我却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我仿佛看到曾经的那个天真少女在残酷的压力下苦苦寻找那一丝微弱的光亮,可是最后的最后,连这一丝希望,也被时光静静掩埋。年少的梦想被岁月的沟壑轧成一道浅浅的痕迹,末了,希望变成无望,无望遁入天堂。
从宁霜家出来的时候已是晚上八点,刚走出小区门口,一辆车拦住我,从车上走下来一个年轻男子,他含笑道:“苏小姐,可以打扰您几分钟吗?有人想跟您谈谈。”
乍一看,这人眉目依稀有些眼熟,可我看了半天,却还是想不起来他是谁。
直到车窗缓缓摇下,我看到坐在车里那张从容淡定、保养得当的脸,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黎昕臣家的“太后娘娘”啊!那刚刚下车拦我的这位,不就是她的岳秘书嘛!
我站成一副极有修养的淑女姿态,微笑道:“于阿姨,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来,上车吧。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天。”
我的嘴角僵了僵。
我其实真心不知道自己跟她有什么好聊的,上次的不欢而散已在我心里留下一道阴影,每当我想起这位“太后娘娘”,总是会忍不住唏嘘姚夏夏的坚强,顺便祈祷一下黎昕臣未来媳妇的任重道远之路。
然而,在于敏华瞬间秒杀的眼神下,我终究还是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上车。然后在心里安慰自己,好吧,今天真是撞大运了,车接车送的啊!也省得自己打车浪费钱了!
这次于敏华似乎打定了主意只跟我谈“几分钟”,因为她既没找茶馆也没找咖啡厅,而是让她的司机和秘书都下车,然后她对我说:“就在车里吧,省得耽误时间。”
这样随意且不屑一顾的语气起先让我一愣,然而很快便释然了。
也好,反正也没什么好谈的,就听她的吧。
车内空间密闭,憋得我有点难受,于是我顺了顺气,决定夺回主动权,先发制人:“于阿姨,如果您还是要重复之前的话,那就真没有什么必要了。我承认,我喜欢黎昕臣,虽然我们没有在一起,并不是以男女朋友的关系相处,可我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不过您放心,我还是上次的观点,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黎昕臣的感情太昂贵、太奢侈了,我不敢要,也要不起。”
她笑了一下,目光略有深意地打量着我。
于敏华的那一笑,竟跟黎昕臣莫名神似,却让我生生打了个冷战。就在我晃神的片刻,就听见她的声音,如滴入深潭中的水,透着丝丝寒意,凛冽而来:“哦?你真这么想吗?既然要不起,那你为什么不干脆离开,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缠着昕臣?一会儿问他借钱,一会儿去他公司打工,甚至让他不务正业,带着你到处吃喝玩乐!现在倒好,居然还爬到了他的床上!苏小姐,我一直以为你是懂廉耻、知进退的一个人,没想到,你竟然也跟那些个不入流的女人一样,巴着我儿子,就像巴着一块即将入嘴的肥肉一样!”
我张了张嘴,哑然。想辩解,却百口莫辩。
她说得没错,都没错。借钱、工作、吃喝玩乐以及那一晚的错误……黎昕臣的好意,我全盘接受。虽然这并不是我的初衷,可确确实实都是发生过的,在我的默许之下。
我没有理由为自己伸张正义,我能做的只有保持沉默。
见我语塞,于敏华以为我终于胆怯了,她冷笑一声,气焰更加嚣张:“苏小姐,见好就收吧!我们黎家虽算不上什么豪门世家,但也容不得杂七杂八的人打我们的主意。女孩子嘛,还是要自尊自爱一点,不然受到伤害,你丢的,可是你父母的脸!”
我抬头望着她,她的目光里没有鄙夷,没有嘲弄,我只是为黎昕臣感到悲凉。
就像当初江裴的母亲对我说,我配不上江裴,他们不会允许我踏入江家的大门一样。那种满心欢喜等待被认可,然而瞬间却被打入地狱的感觉,没有人能够体会。
我想,我要的只是爱情,只是两个人单纯在一起时的那种快乐。可是爱情,为什么要扯上那么多的附加物,为什么要这么复杂呢?
我遇到的这两个人,江裴和黎昕臣,他们都有良好的家世,可是他们却都有一个强势而又冷漠的母亲。
想到这里,我的心顿时就凉了大半。
我说:“于阿姨,您用不着拿这些话来讽刺我,谁做了什么事,老天爷都看着呢,我只要知道自己问心无愧就好。至于你们黎家,门槛实在太高,不是我一介平民能高攀得起的。而且我也害怕,就算我真进得了黎家门,万一哪天从楼梯上摔下去,再摔个半身不遂,那我父母岂不是下半辈子都过不安生吗?”
我淡淡笑着,由始至终都是一副心平气和的状态。然后我疏离又有礼地冲她点点头,推开车门,转身离去。
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月华如水,将我投在地上的身影斜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听见车子发动的声音,然后是扬长而去时与地面发出的摩擦声。我没有回头,没有再去看他们的表情,因为那些都与我无关。
只是我从未想过,我那几句半讥讽半自嘲的话,被于敏华悄悄录进了手机,然后剪切了一下,转身就发到了黎昕臣的邮箱里。
二十一岁到来之际的大年夜,我和母亲围在茶几前一边吃年夜饭,一边等待本山同志在新一年的春晚里是否有所突破。
我食不知味地吃着饺子,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电视,没有喜悦,没有兴奋,有的只是莫名其妙的复杂情愫。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窗外鞭炮声轰鸣。烟火很美,电视声很吵。母亲已经睡下了,我坐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地盯着自己的手机发呆。手机铃声突然连续响起,我被吓了一跳,连忙打开,是两条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