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歌儿睡在我身边,可半夜里隐约总是能够听见她细细的啜泣声。
把别人都放一放,我还有自己的事情没有处理好。陈塘和莫瑞的电话又开始打不通,我只能扛着辞职的大旗,跑到夏天那儿打听。她看了一眼自己手腕,告诉我也明白:“应该在去往里昂的飞机上。”
“不是两天前已经去了吗?”
“两天前陈先生的身体情况不大乐观,老爷子送了一支医疗队过来,转进了私人医院,情况稳定后今早已经转飞里昂了。”
“。。。”我真是一只猴子啊。
夏天整理了一下手上的文档,起身展示四分之三的侧脸,一如我初次见她时:“你的辞职报告陈先生已经看过了,如果那是你真实的想法,也可以适当休息下。”
出公司大门的时候接到夏歌儿的电话:“一大早的跑哪儿去了,我一人在这荒郊野外会害怕的。”
“给你买早餐来了,这就回去。”
“快点回来,饿死了,冰箱里竟然一点吃的都没有。”
“知道了。”
在半路拦了辆出租,从市中心开往郊外,陈塘似乎真的带走的我的半条命。隐约觉得这路上的风景也只剩下为数不多的照面了。
出租停在公交站台口,我在临时摊位买了豆浆油条拎着往回走,路径平房商店,门前停了一辆再熟悉不过的车影,牛仔帅小伙摇晃着迎着我走来:“宣宣”
尽管如此我脚上也没打算停下来:“你没陪同一整只医疗队乘专机飞法国吗?”
“对不起,我道歉。”
“没有你的道歉,我也能活下去。”
莫瑞疾走两步,挡住我正前方的路,指着前面小卖铺方向:“陈塘在那里等你。”
我做好了日后永不相见的心理准备,这一别后,以后都是日后。
商店内部异常简陋,一排陈旧积灰的活动台将原本不宽阔的室内划成两条狭长的区域,沿着东墙放着一排快餐桌位,陈塘坐在最角落,他穿的闲散,其实就是在病号服外面穿了见外套。脸上多了一副黑框大眼镜,淡绿色的瞳孔却变成了深棕色。。。
他抬头见我,淡淡一笑:“来了。”
我坐下来:“让你久等了。”
“我们稍后,飞里昂。”
“那座城市很美,郊区小镇的风景尤其柔和,牧羊的生活惬意丰富。像是我生活过的地方。我本是为你而去,生活了几天,却认为没有你也可以。”
陈塘笑了笑:“对不起。”
“附加条件好重。”
静默了一忽儿,我问起陈塘的眼睛:“你戴美瞳了吗?”
陈塘下意识揉了揉眼睛:“有一些缘故,导致这样。”
我突然想起夏歌儿还在家里等着我的早饭,于是拿起手机给她发短信,说是路上堵车耽误了点时间,千万原谅之类的抱歉词,但是并未收到回复。
“你弟弟找到了吗?”
陈塘揉眼的动作缓了一下,随机拿开遮住脸的手,呆呆看我,也许是我再不恰当的时候说起这个久远的话题。出乎他意料了。只是他的声音比我还颤抖:“找到了。”
“他过的好吗,和你长得像吗,他是不是健康快乐,有热心事业有美满家庭?”
“是的。”
“那你以后不用再为他担心了。”
“。。。我有什么,能为你做的。”
“倒是有一件事。。。”
陈塘突然伸手来盖我的脸,抹去挂在我脸上的水滴,我也才见他眼眶通红。
“别再回来了,如果北京你非来不可,拜托也别让我知道。”
“今天以后,当陈塘是路人吧。”
我点头晃着脑袋,却晃下来一连串的眼泪。
陈塘坐在我对面,原本笔直的身体却慢慢蜷在了一起,发髻线下蒙上了细密的汗珠,双手也一直拖着胸口。来见我该是忍受了很多痛吧。
“夏歌儿还等着我的早饭呢,我们出去吧。”
门外莫瑞一直在等,他见我和陈塘出来,自己先上了车。
陈塘走到后车门,开门前转身又看我:“宣宣”
我走上前抱着他:“陈塘酒量不好,不爱喝酒,很少喝醉,喝醉以后还是说法语比较多。他不喜欢吃辣,钟爱喝汤,工作之余喜欢穿休闲装逛图书馆。他喊我的名字,总是等我应了再说话。他像你一样,总是发现别人更多的善良。”
陈塘回我以拥抱:“我知道。”
我尝试几次收住哭腔,以气流摩擦的声音表白:“我爱你”
陈塘掌心在我后背轻轻拍:“我也爱你。”
陈塘回里昂了,带着我的半条命上的飞机。
我原地站了一会儿,擦干眼泪提着豆浆油条往回走。
在路口给夏歌儿打电话也没人接,我突然觉得她是不是走上了我预先为自己想过的路。我回家推开卫生间的门会不会看到她浑身是血的躺在浴缸里!越想越害怕,脚下不由得加快了步伐,但是在门口的树荫下,我才能终于松口气。
艺林在我的房子面前摆设了漫天的气球,一大束玫瑰花丢在一对相拥人的脚边,从周围拍手叫好的几个助理手上隐约还看得到因为抖动而变形的求婚横幅。
我究竟错过了什么样的精彩!
一直攥紧的手心终于放开,塑料袋里的油条豆浆倾泻而出,散落脚边,身后似乎还在传来汽车走远的汽油味,还有陈塘的笑脸。他坐在外大的图书馆,在春天探头的时节里,靠近窗口的迎春花缠绕他盛开的样子,浮现在我面前。
如果那扭曲的故事在当下绊了个脚,我会推着它继续往前走。但一切事由的拼接落定成事实,人生转了一个大折,玩笑一般向我推推嚷嚷。
我破旧的小房子根本容不下在场的所有人,也是接到夏歌儿的电话我才从回忆中挣脱出来,忙着恭喜他们好事将近。
在北京所有能聚的人都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曲康闹着要让温帝姬的女儿叫他干爹,艺林也不忘调侃别人,雪儿在一旁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夏歌儿悄悄问我是不是有陈塘的消息了,我没有否认:“是的。”
“你们到底怎么说?”
我近距离看着夏歌儿的脸,会突然觉得不认识。她这么天真可爱,这么热情洋溢,她说只抱我的大腿,说我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说不能没有我。
见我久久不答,夏歌儿喝着饮料追问:“嗯?”
“道过别,以后不再见了。”
“这样也好,他不适合你。”
“是啊”我扫视一圈周围热热闹闹谈论的人群,回头望着夏歌儿笑道:“戴泽也不适合你,毕竟他是有家室的人。”
夏歌儿的表情慢慢僵住,我却一眼瞟见艺林倒酒的动作,一秒钟的停顿之后快速的接上之前的动作和语言。
场子两秒钟的凝固,随即大家不约而同大声熙攘。身边的温帝姬戳了戳我的手臂:“宣宣,雪儿也喜欢读书,你们正好可以切磋一下。”
“我看天书,雪儿你看吗?”
除了干涩的发音,酒桌上的冷气氛注定热不起来。
散场太快,一行人从酒店出来,温帝姬担心女儿匆匆走了,曲康搀着女友悠悠往停车场去,艺林一边去给助理打电话来接,光秃秃的周围突然又只剩下我和夏歌儿两个人。
“你刚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五指不受控制的张开,被我努力压成拳状贴着腿壁:”“话到嘴边就说出来了,大家不是都知道么。”
“那终究不是光彩的事情。”
“怎么,开始顾忌你光鲜的身份和羞耻的过去了吗?还是说羞耻的过去不止这一桩?”
“你到底想说什么?”
手机突然响起来,接到的是曲康的电话:“这么晚没地铁了,打车回家吧。”
“已经回了,先这样——”收好电话重新看向夏歌儿:“我手臂麻木,胸口有伤,怎么就活成了陈塘的样子,你凭什么知道他是这个样子?”
夏歌儿一时间露出了恐惧的神色来。
“如果你不离开,宣宣早晚会知道你我之间还有难以启齿的过去,到时候她失去的就会是两个人。。。”夏歌儿在医院病房门口说过的话,我一字不差的重复出来,她显然被吓坏了,两只手相互抓紧着。
“你当着我的面和陈塘讲秘密,还妄想我会听不见?”
“。。。”
“你留在纽约的露水情缘是他吧,他伤后失忆,对你毫无印象,可你对他是知根知底的,即便是这样你也能说服自己跟他睡?夏歌儿,你可真是青梅竹马的典范!——我这几年的苦,原来也有拜你所赐的份!”
我还在咆哮,夏歌儿却先哭了起来:“对不起。。。”
我对时光的怨言,对陈塘的,对错了的时机的,我都想全部抛给夏歌儿,可话到嘴边,还是不能条理清晰,于是也跟着情绪放声大哭。
我边哭边往回走,最后一次像个不管不顾的孩子。宣灵宣年轻的日子就到今天为止了,所有因任性引发的不可收拾的结局还是要自己收拾。
地铁站里没有地铁经过,我渐渐平复下来,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蹲了多久,突然身后有人拍我肩膀:“准备等明早第一班地铁啊。”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我背着抹干眼泪:“你怎么来了?”
曲康摇着手中的智能机:“定位你来的。”
“唉,我好像喝多了。”
“——看在你喝多的份上,送你回家啦。”
曲康再次把我送到家门口,门前艺林对夏歌儿狼狈的浪漫痕迹还在,我借着空隙走过去,曲康翻了翻冰箱最后拿出两瓶矿泉水:“你说你一个姑娘家住这么远的郊外干什么!不然你搬到三环吧,我刚拿的一套两室,暂时借你住住不成问题。”
“你什么时候又买房子了?”
“总归会有用到的那一天,就像你老挂在嘴边的,我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要不然拿什么和雪儿结婚?”
“——结婚好呀。”我拖着疲惫,挨着墙角坐下来:“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北京,我喜欢银川,喜欢爹妈。”
“那就去喜欢的地方,见喜欢的人,人生苦短,没必要为了不喜欢的东西虚耗。”
“我这就提前和你道别了,如果有天走的突然,你也不要怪我不道而别。”
曲康意味深长看我:“别跟我辞世就成。”
我苦笑盖过他的嘲讽,话赶话到这儿了,我也就没想其他:“明天吧。”
“那我明早过来接你,别想太多早点睡。”
曲康走后本来想着酝酿下情绪把心中积郁通过嚎啕的方式发泄,看着床头的小院,这会儿心如止水,掀不起一丝风浪。
次日曲康和雪儿准时来送我,即便是到了机场大家相互之间也没有说上几句话,我取了票,在等车的十来分钟的时间里,曲康又开始扮演照顾人的角色,只是这一回的嘱咐里换了主语:“雪儿给你路上准备的零食,酸甜苦辣的口味可都是用了心的,还有雪儿给渲染准备的游戏机。”
“我很喜欢,多谢了。”
曲康在递给我零食袋的时候手上还多了一样东西:“来的时候看你手机没多少电——这个你先带上,以后爱还不还吧。”
我看他塞给我一个微型充电宝,突然间有点懵笑:“就这一点点路而已。”
曲康拉着脸:“很长好不好。”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我也并不打算推脱,手上将东西都收了:“都是心意,却之不恭啦。”
检票口开始运作,和他们一一拥别。
“结婚的时候给我寄请柬吧,天南地北我都会来的。”
回银川的火车上,回想这几天的一切,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原来,少的是曲康的质疑,他没有八卦我和陈塘,也没有好奇我为什么走的匆忙,甚至都不问一下为什么夏歌儿和艺林都在北京的时候,我却悄悄走了。无意间翻手机通话记录,显示昨晚聚会之后和曲康的通话时间长达四十分钟,和夏歌儿最后那番争执,他也是听得透彻。
前脚刚落银川的地界儿,艺林来了电话,说了大堆无关痛痒的的问候,从他这开口的节奏里,也不难猜出他终于还是知道了个大概。不过最后也还是没能挑破这单薄一层窗户纸,只落了一句嘱咐:“你好好的。”
很久以后,曲康在电话也开始问候我,像当初在上海一样,以嚼着薯片的平常味突然问候我尚在修养中的情伤:“我和你从小认识,但是真的没想到你会栽在感情这到坎儿上。”
我呵呵笑道:“温帝姬也说过同样的话。”
“所以呢,我劝你以后别恋爱了,想办法让阿姨把你的婚姻包办了,洞房才见新郎的那种。”
我捶着腿:“正有这个打算呢。”
闲话一番,我瞧了一眼同学录中的夏歌儿照片,以万般轻松的口吻问曲康:“上帝,你说我要不要原谅夏歌儿呢?”
或许是我对陈塘的感情从未在曲康面前掩饰,他才会在我主动说起这件事情时,果断给予回复:“不要”
“可”我急促换着呼吸,掩住了声腔的颤抖:“她一时糊涂,跌进了陈塘弟弟的怀里,我,我还把自己的感情遗憾都归咎于她,我是不是也坏透了。。。”
曲康迟迟不发声,我在一遍遍深沉的大喘气之后,终于隐隐啜泣起来。
约莫十分钟,电话两端逐渐归于平静,我开始听得清楚曲康电话背景里新闻联播的普通话,和他压着嗓子干涩的建议:“那我们试着原谅她吧,至少陈塘没有让你一下子失去两个人。”
至少陈塘没有让你一下子失去两个人。
我太久没有从别人口中听到陈塘两个字,以至于曲康脱口而出时,我有些走神。
他嗯了很长一声,突然又说:“在做小弟这件事情上,我太失职了。”
我翻到曲康的照片,笑说:“合着你是想做大哥了呗?”
“你和夏歌儿之间的事情,我没办法。。。”曲康酝酿了好久的情绪,以这几个字开口,以这几个字结尾。
我当然知道,他但凡有一点办法,也不会蹲在我民房前抽了一整夜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