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夜的折腾,我想我肯定是超脱了。
早上六点多的时候头痛的症状有所好转,但整个人还迷迷糊糊的,我知道高原反应的症状开始有所好转了。一定是我对理塘的喜爱,对仓央的执着感动了老天,也或许是那一把乱七八糟药的功劳,还有那悠扬平缓的念经声。天还未完全亮,慢慢地艰辛地收拾好行李,一动一停的大口喘着粗气,肺贪婪地吮吸不多的氧气。离开的时候,再次看着背对着我没有动静的小秋,小声的说道:“小秋,谢谢你!我走了,希望你一切都好,照顾好自己。”
出了旅店在对面喝了一碗稀饭,不管在哪里,有泡菜就是我的佳肴。一碗稀饭下肚像一股清泉从头到脚都沁凉了一些,头脑也明白了一些,套上面巾和刀登一起往天葬台方向摸索。
路上收到了小秋的短信:“找找,照顾好自己,谢谢你听我讲了这么多的事情。我不太喜欢离别,所以我一直醒着没敢和你道别。我将在理塘继续待下去,至于我的归宿我将再好好考虑。你也要注意身体,不要总乱吃药,在外面一切当心。昨晚我在你的电脑里放进了一些佛教经文的音乐,你遇见艰难的时候就听听,会给你勇气和力量。”
我的心如一股暖流趟过,如亲人的叮嘱和关心般的温情覆盖了心房,让我不再孤单害怕。耳边又响起了那熟悉的经文声,或许这一切都是缘分,让我在冥冥之中思考着“我执”和“无常”。
刀登对路的直觉是灵敏的,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能凭着感觉摸索前进而很快找到,让我非常雀跃终于看到了那神圣的地方。我奇怪地问刀登:“你没有来过,怎么就能不问路就顺利地找到这里呢?”
刀登笑着说:“我虽然没有来过,但我昨晚还是问了大概的方向,我是藏人啊,我当然知道。”刀登有些故意吊我胃口。
“其实天葬台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个地方,它的地理位置有讲究的。我的哥哥是个喇嘛,本来是我去当喇嘛的,哥哥去了,要我读书,可是我也不怎么会读书。”刀登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神忽然黯淡了许多,但天性乐观的刀登很快又激扬地说起来:“天葬台的地势要平缓开阔,便于桑烟升空,神鸟俯瞰,亡灵才能安静。也不能靠悬崖陡壁,免得惊吓亡灵,使亡灵不得安宁。天葬台周围不能有花草树木,不能有什么特别的景色,让亡灵不要眷念人间。天葬台的对面要有一个山坡,要阻挡亡灵对亲人、故土、对财产权势的留念。而且天葬台要在南边。我们就在这个和亡灵隔断的山头上静静地呆着就好了,不要拍照,我们不要打扰亡灵。”
我开始佩服起小刀登了,他能凭着这些特征推断出天葬台大致的方向。因为藏人忌讳陌生人谈论、观看和拍摄天葬的,所以也根本不会告诉陌生人天葬台的地方。倒不是因为这种仪式有什么神秘的地方,而是怕打扰了灵魂,让他们找不到最终的归宿。
我们没有遇见一个有阳光的好天气,天空布满了阴霾,就像浓雾散不去,但就是这样的天气让原本寂静神圣的地方更加庄严。四周很安静,静得近乎于恐惧的幽静,和刚刚镇上的人声和马嘶声的世界彷佛间进入了交错的无间道。我和刀登默默地坐在山头上,不远处死者的家属在煨着桑,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没有哭没有闹,从容虔诚地完成手中的活儿。
我不解地问刀登:“有亲人去世,难道他们不伤心吗?”
“对于西藏人来说,出生不用特别欢喜,死亡也不用过度悲伤。在整个葬礼过程中亲朋好友都不能哭泣,因为哭声会让亡灵流连人世,影响转世。”刀登认真地说。
在我面前难道就是灵魂升天的道路?满山的经幡承载者无数的灵魂,这些魂魄随风飘向远方的天国,这条天路还会漫长吗?此时桑烟已经冉冉升起。喇嘛围着亡人念经。“哥哥说,这是在为亡灵超度,念的是《度亡经》:你已经脱离了尘世,有生必有死,人人都如此。不要执着于今生,即使你有万般不舍,你也不能长留人间。请你继续在轮回中延续生命,不要依恋,不要执着,不要怯懦,快去吧!”刀登喃喃地说道。
我看着刀登,心想:这希望亡人升天转世为人的经声绕着诡异的山谷回旋,时而平缓低沉,像亡人魂魄的诉说;时而急骤强力,恨不得将眷念的魂灵早早赶上九霄云天,这魂魄啊!似有满腹的犹豫与不舍,为世间的荣华富贵、牵挂和眷恋,终将会被这冥冥经声做了了断……走吧,该上路了!
这时候一位六七旬的喇嘛缓缓而来,“他就是天葬师。”刀登捅了捅我说。天葬师默默地走向经幡最密集的地方,围着经幡念念有词顺时针转了几圈。停了下来,他开始脱去上衣,裸露的上身穿上了做手术时的蓝色大褂,一层一层地穿着,用塑料布严实地包裹着身体,最后套上了一身白装。这一身白衣穿上后既像神灵又似鬼魂。送葬的几位亲属脸色沉重,闷闷地将用白布裹成一团的亡人抬到了喇嘛指定的地方后,亲人悄然肃立一旁,依旧默默无声,没有哭泣声,只有沉默,等待着天葬师的到来。
“刀登,为什么要把死者蜷成一团?”我好奇地问刀登。
“藏人认为,人在母亲肚子的姿势就是这样的,这是初来人世的状态,因此最后的时刻也应该回到出生前在母体的样子,也是为亡者来世投胎方便,这样会更好地从母体脱胎来到人世。”刀登淡然地说着。
原来是这样,会不会没有蜷好婴儿状的就会成为所谓的“难产”?我心想,不禁偷笑了起来。但立刻自责起来,在这么神圣的地方应该严肃虔诚,尊重亡灵。
此时天葬台侧面的山上已经矗立了十几只大鸟,静静地立在高耸的石头上,个别不时地飞翔到天空盘旋一两圈,又回到了原地,虎视眈眈地盯着天葬师。刀登努力压抑着激动,眼神闪烁着崇敬的光芒,静静地说:“这就是神鸟!”
“神鸟就是秃鹫啊!”我喃喃说道。
“不,是神鸟。”刀登固执地说,“它把亡者的灵魂带到轮回道上,即使是自己死亡之时,也会腾空万里,拼命往高空飞去,一直朝着太阳的方向飞去,直到太阳把它的躯体消融已尽,不留一点痕迹在人间。”刀登神往地说着。
此时越来越多的神鸟飞了过来,各据一岗。这些不可一世的天之骄王,肥硕而高傲,蓬松暗黑的羽毛高高竖起,眼睛犀利残酷、目空一切,透着冷漠与贪婪。宁静被大乌鸦一声声凄惨的哀鸣打破,虽然它只能等待神鸟吃饱填满后剩下的残羹,但这对它来说也是值得等待的。
安静开始变得恐怖和诡异。天葬师缓缓地走向遗体,送亡人虔诚地退后到两侧。桑烟开始变得浓厚,烟色逐渐浓黄,整个天葬台变得朦胧。神鸟们开始变得雀跃和躁动,盘旋的数量开始增加,天地煞那间变得混沌,黑压混沌得让人感觉到了窒息,还有畏怯。
刀登说:“这个桑烟不是普通的煨桑,而是用血和肉做成的荤香,用来召唤神鸟。”
神鸟们已经敏锐地嗅到了饕餮的信号,因此逐渐变得更加犀利敏捷,空气也更加阴森。天葬师在遗体面前停住了,拾起早已放在山包上的大长钢刀,还有一些小的尖锐工具来到遗体旁边,迅速将头系在一块木桩上,剔除头上的毛发,用刀挖出了亡人的头盖骨,旁边的亲属毕恭毕敬的从天葬师手中接过一块亡人头盖骨。天葬师手中的钢刀还在继续,透露着阴森寒光,一下……两下……不知有多少下。此时我的大脑已经恍惚,我感觉有些透不过气起来,手心里冷冷的,身体里凉凉的。我已经分不清天地之间的混沌,眼里全是那寒光四射的钢刀砍下去的一瞬间。我有些反胃,甚至想呕吐。刀登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了,可是眼睛仍然盯着不远处的神鸟。我有一种想逃离的渴望,我想要走,但迈不动双腿。
天葬师把遗体分成块,放在石头上捣碎,拌上糌粑,捡起一块,向天空一招,往嘴边一放,口中念念有词。顿时神鸟们像滑翔机一般俯冲过来,相互撕拉、吞噬着。乌鸦围在外围等待着。亡人的家属就蹲在旁边默默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刀登说:“刚才是大师的‘含肉引鸟’,尸体切割后,神鸟们不知道是否应该吃,天葬师为了让亡人顺利超度升天,就用嘴亲自含上一块尸肉来引导神鸟。神鸟看见人都能吃,自然就会食取,这样亡人就会脱离凡胎俗体,早日转世,家属们也会充满了希望和安慰”。
刀登说话时的眼神充满了自豪,可我还是感觉一股寒气渗透到体内,在山头上瑟瑟发抖。刀登问我:“你害怕了吗?”我没有回答,但我清晰地听见了刀登粗重的喘气声,甚至还上气不接下气。我开玩笑地说刀登:“是你害怕了吧。”
刀登迟疑了一下说:“没,我是高原反应。”刀登继续对我说:“找找,知道吗?我们藏人认为能看到天葬是一种福气,我想我们的心灵会得到菩萨的净化,也会保佑我们的,所以我很激动。”说完继续念叨着经文:“拉莫拉吉松其,桑吉拉吉松其,吉拉吉松其,格聂拉吉松其,拉莫意当共脚松的吉松其……”
“找找,天葬师一般都是喇嘛,他们选择天葬台这样的地方修行,就是要克服恐惧,体会人生的短暂和无常,有的还边唱歌边切割。”刀登若有所思地说。
刀登念的经文一下舒缓了这里的气氛,他的话语如重锤敲击着我的内心,冥冥之音绕我耳梁,心中的声音在不断冥冥。曾经的我很害怕死亡,我不愿意死去,我还有很多的牵挂和不舍,死了以后顷刻间像烟雾一样散失,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今生的伤痛还没有抚平,将来的命运也没有办法主宰,甚至那些轻盈久远的记忆也会随风而逝,我害怕。可现在的我似乎不再害怕,藏民族对死亡如此的超脱,这就是对无常的了悟,对死亡的看破。舍得?放下?又如何呢?
神鸟的数量越来越多了,家属们在旁边一直守候着,默默地祈祷神鸟能将亲人的遗体食净。大约一个钟头后,神鸟们终于填满了肉脖下的皮囊,乌鸦们将残渣一扫而光。家属们用谦卑的目光恭送着神鸟的离开,默默地将遗体的衣物等烧成灰撒在葬场,空气里飘扬着一片片黑色的烟灰。
天葬台又恢复往日的宁静和肃穆,就像这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将眼睛望向远方,草原上四处拉起了帐篷。帐篷上依稀的隐约升起了缕缕炊烟,星星点点的牛羊在悠闲地吃着草儿。生与死在这里毫无修饰地彰显着。大自然的和谐在绽放,没有任何注释和雕琢,灵魂在冥亡的世界里奔跑,活着的人的手指在风中燃烧,心灵的迷失会在这里一切都终止,幻生与幻灭的真谛昭显了出来,我们都应该好好地活下去———“拉莫拉吉松其,桑吉拉吉松其,吉拉吉松其,格聂拉吉松其,拉莫意当共脚松的吉松其……”
原来,生与死,一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