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方才进来时,本连半条人影都没有看见,但此刻身后却已幽灵般冒出了二个人,一个是李成,一个是闻达。
高俅挥了挥手,徐徐道:“把他们抬出去,治好伤,再养得肥肥的,等养成肥猪的那一天再带来见我!”
三
八月二十七。午时。
东京御街。
这条御街大道长十余里,阔二百余米,自皇宫正门宣德门起,向南经过里城朱雀门,直至外城南薰门止。大道正中为皇家专用御道,两边河沟内荷叶满池,沟外即为平民开店的御廊。
沿街散布着百余家大小店铺,清一色的灰色筒板瓦,曲线层顶,十字脊,倒斗拱。每逢帝王出游,百姓即聚在两边檐下争相观看皇家巡游的尊严和气派。
皓日当空。
阳光新鲜而强烈。正是数日以来的一个好天气!
此时,正有一支青衣小帽的队伍簇拥着一顶花沿小轿,在御街上快步而行。
十五名青衣人全身劲装,背背金刃大刀,打着倒赶千层浪的绑腿,低低地戴着帽子,几乎已将眉眼完全遮去。每人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是凭空有一只大手,将他们的神情全部抹去了一般。
十余人的队伍竟然个个皆缄口不语,未曾发出一丝杂音。街坊们躲在门后远远地望着这些人,心里忽然都升起一种莫名的寒意。
队伍已行至当街。猛然间“哗啦啦”一阵水响。自左右两旁的河沟之内,突然就蹿起数十条黑衣大汉。
每个黑衣大汉手里皆挽着一张漆黑的铁胎硬弓。每张弓上俱有三支箭,弓弦俱已拉满,箭头对准了街中的青衣队伍。
霎时间,弓弦响,箭如飞蝗。池中荷叶被震得簌簌作抖。
十五名青衣人临危不乱,拔刀,拧身,将刀光舞得如泼水般一片雪白,数十支箭羽竟然俱被挡在圈外。
两名离轿子最近的青衣人右手持刀,左手扶轿,身形带着轿子冲天而起,箭矢纷纷落在脚下。
谁知这一批黑衣大汉手中的箭刚放完,旋即伏身,身后赫然竟还有一批精锐的弓箭手。乱箭再次飞蝗般射出。
圈中之人纵有钢筋铁骨,也万万挡不住一轮又一轮的轮番攒射。
半空中,轿子左侧的青衣人忽然自怀中掏出一柄钩镰枪头。
眨眼间,银光闪动,枪头已脱手飞出,飞刺入路边一扇小店门板,瞬时又带着门板如风般飞了回来——原来枪头之后竟还拖着一条细细的铁链。
“仆仆”……射向轿子的箭羽俱都扎在二寸厚的木板之上。其余十三名青衣人已然散开,流星一般冲入黑衣刺客阵中。
刀光如雪,刀光如血!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一阵阵响起,起伏不绝,池水顿时被染红。一张张铁弓被削断。
弦断,人死。
却又有三条鹰隼般的人影,自右街檐的屋脊之上向轿子急扑而下。一条毒蛇般的长鞭随着漫天狂风飞卷过来,鞭影之下还紧随着一对铁锏、一双丧门斧。
两名青衣人挺身而上,纵然拼尽了全力,却也被铁锏与丧门斧粘住无法脱身。眼看那只鞭子“啪”的一声抽在轿帘上,厚厚的丝绒帘子立刻就裂为两片。
长鞭竟然就跟长了眼睛一般,飞蹿了进去,拖出一个来。
只见那人面色苍白,口唇紧闭,赫然竟是宋徽宗赵佶。
他此刻已不做皇帝打扮,衣襟与头上的小帽俱被鞭梢撕破,披头散发,神情狼狈,颤声高叫道:“董平、徐宁……快快护驾!”
董、徐二人此际被蔡九和闻达以绝招逼住,心如火燎,再听徽宗呼救,心神已分。只见青光闪动,二人齐声惨呼,两串鲜红的血珠自体内飞溅而出。
池中的十三名青衣人此刻只剩下了四名,而六十名黑衣大汉死伤已逾七成。池水已被染红,每个人都像发疯的野兽一般在为了生存而战斗。忽然间,他们就感到一阵尖针刺骨般的寒意。
一个人,踱着步子慢慢地自长街尽头走近。只见他锐眼,鹰鼻,脸上带着无比阴鸷而残酷的表情……徽宗刚一看清他的脸,身子便如筛糠般颤抖起来。
他自喉咙深处发出了一阵痉挛的声音:“高俅……你……你难道非要杀朕不可么?”
高俅看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眼神中似也带着怜悯之色,缓缓道:“我已忍了你快十八年,难道你认为我还会再忍下去么?”
赵佶浑身上下如筛糠一般抖动了起来,颤声道:“朕原本一直待你不薄……你……你竟下得了手?”
高俅冷笑着截口道:“待我不薄?区区一个‘殿帅府太尉’之职,就可以让我为你赵家天下卖一辈子命么?”
赵佶目中的恐惧之色更盛,嘶声道:“你要吞掉朕的江山……天下人岂能容你!”
高俅面色不改,淡淡道:“难道天下生来就是姓赵的?我夺了天下,天下就姓高……”
“谁敢阻拦我,我就要他后悔一辈子!”他的目光中忽然有两道寒芒射出。赵佶满头冷汗涔涔而落,吃吃道:“你……你……”
高俅厉电般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转,忽又冷冷道:“你竟道我如此愚蠢,以为乔装改扮便可以混入皇宫?”
赵佶神色惨然,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只听他复又缓缓沉吟道:“只是那宋江一向机变无双,如今却出如此下策,却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莫非他还有什么伎俩?”
高俅的脸色已阴沉得可怕,重新盯住赵佶道:“宋江此刻在哪里?”
赵佶面色如土,吃吃道:“他……他……我不知道……”
高俅厉声喝道:“你可是不愿讲么?”
赵佶面如死灰,张口结舌道:“我,我……”忽然间,眼珠一翻,竟自仰面晕了过去。
高俅瞪着他死灰色的脸,沉默半晌,嘴角忽然现出一丝狞笑,喃喃道:“好……就算你一个字都不说也没有关系,我此刻就是专等他来的,我本已不惧任何人……”
四
落日偏西。
流动着的金色光线,给殿帅府罩上了一层辉煌的光影。
现在高俅已经回到了这里。精雅的卧室静谧依旧,他看着四周的陈设,似乎很愉快的样子,心里却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失重。
——他精心筹划了十八年的事,如今终于接近尾声了。
——早已过惯了隐忍不发、处心积虑的日子,忽然就要完全改变这种生活,多多少少竟有些不适应。
在亲眼看见闻达用丧门斧砍下赵佶的头颅时,他竟然没有想像中那样兴奋。
他甚至觉得有一点点说不出的失落——这个人虽然也算不上什么好皇帝,但的确也不是一个暴君,自己从他那里得到的好处更是根本没有办法计算。赵佶只是错生成为了一个皇帝,更不该生成了他高俅的主子。
高俅不禁暗暗叹了口气:赵佶死了之后,他竟然有些许寂寞空虚的感觉,这本是他万万也没有料到的。
若是宋江再被自己除掉,他就真的没有什么对手了——除了方腊。
一想到方腊,他的瞳孔不禁骤然收缩,目中立刻也流露出一种混合着愤恨与恶毒的神色。他不禁连双拳都已紧紧握起——他绝不能掉以轻心,因为若是有丝毫的松懈,眼看将到手的江山就要被对方全部夺去。
明天,就是南北七十二省黑白两道齐齐起兵的日子,他还有许多余下的事情要做,绝不能有一点大意。
“长孙断!”他忽然呼唤道。
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屋内,良久,竟没有一个人回答。
高俅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无论任何时候,只要他在这间屋里,只要他传唤,长孙断立刻就会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这个人,本就似乎从来都不需要睡觉的。
高俅甚至相信:只要听见他的呼唤,长孙断即便是双腿全断了,也是立刻都要爬过来的。
但如今,竟连这个从来不会迟到的人也不见了。
——不仅是长孙断失了踪,甚至偌大一个冷月堂,根本就一个人也看不到。
高俅心念电转,立刻便冲出了门去。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头脑竟已因兴奋而变得迟钝,忽略了身边最明显的事情,这实在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他立在院子里,忽觉有一滴凉水滴在脸上。用手一揩,竟是鲜血!
高俅大惊抬头,只见头顶的大槐树上,自繁茂的枝叶间竟露出了一双惨淡无神的眸子。
他顿足飞身扑了上去,闪电般揪起了那人的头发,只见此人头发蓬松,面目狰狞,一双死鱼般凸出的眼睛里充满了怀疑与惊惧,已是早死去多时了。
此人赫然竟是长孙断!高俅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长孙断全身上下衣衫皮肤几乎没有一处完好,胸口脊背满是道道血痕,四肢扭曲,舌头长长伸出,赫然呈现出蓝紫色,竟是死得苦不堪言。
长孙断跟随他已有七年,高俅虽很少派他去执行刺杀任务,但只要他接到命令,就从未失过手。武当派新一代后起之秀当中,本就以他武功最高,手段最辣!
——武当剑法连绵不绝,沉稳精准,参透内家剑法真谛。武当自开宗以来就被江湖之人奉为剑术正宗,历年门下弟子高手不绝。早在九年前,二十四岁的长孙断就已身经大小四十三战,以一套太极剑法重创巴山鹩枫道人,手刃“昆仑五杰”与“海南双雄”,无疑已是武林后起一代中一等一的精英。
然而现在他却死了,并且死状如此之惨!高俅又凝神看了他几眼,悚然放下了他的尸身。
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
林香儿只觉头疼欲裂,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忽然就发现自己全身上下竟连一根丝也没有。淡淡的烛光映在身上,勾勒出了她令人心动的线条。
四周的窗户紧紧闭着,床头竟还有一个高大的人影!
她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却见那人的脸略微侧了侧,自阴影中转到了光亮处。
“史文恭!”她低声地惊呼了出来。
史文恭笑了笑,道:“你醒了。”
林香儿却似乎略略松了口气,目光四下转了转,低声道:“原来是你……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说着话,脸上已呈现出一种极其妩媚的红晕,曼声道:“莫非……莫非是你已等不及了,悄悄将我抱过来的……”
史文恭目光闪动,道:“你不是自己来的么?”
林香儿神色一凛,大奇道:“我自己来的?”
史文恭看着她的脸色,面色已变,沉声道:“方才我一回来就见你躺在床上。你平常都在这个时候过来,我自然没有任何怀疑……”
林香儿美丽的脸上立刻充满了惊疑之色,失声道:“不错……只因平日里这个时辰,都是高俅闭门练功之时,我才能悄悄过来与你相聚。”
她的语声已饱含恐惧之意:“但是今日他却是清早便带人出府去了。我本是一直在房里等着他回来的,却不知如何便睡着了……”
史文恭听着她的话,心口忽然发凉,截口颤声道:“你……你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就到了这里么?”
他的双眉已紧紧蹙起,顿足道:“高俅命我前去水泊山庄处理善后之事,我耽搁了二日,此刻才回,哪知他却不在这里!”
林香儿的脸色也骤然变了,失声道:“莫非有什么问题?”
史文恭脸色越来越青,顿足急声道:“你快些穿好衣服,回到高俅房间去,若是被人看见,那……”
“那又怎样?”一个阴沉、冷峻而又充满着奇异邪恶之力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史文恭与林香儿一听见这声音,顿时如跌入了万丈冰窖,整个身子都已冷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