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夜将尽。暗夜如墨。
残月仍如钩。清冷的月色,隐隐将华山座座山峰映得如若冷玉。
宋江一行七人展开身形,掠至落雁峰上。洞口已近,眼前的景象却令每一个人都骤然惊呆——血!满地的鲜血,几乎已将山坡上的每一块石头染红。
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倒在地上,有的伏在草丛中,有的高高挂在树上,有的首级已然不见,有的甚至四肢齐断。
而这些还算是比较完整的。有些尸体甚至已不能算是一具“尸体”,那种支离破碎、肠流肚烂的血腥惨状,只怕用尽人类语言的极限,也无法形容出十分之一。
天下闻名的落雁峰,此时竟已成了世间最大的一个屠宰场。只是这里屠杀的不是牛羊,而是活生生的人!
这里更像是梦魇中的鬼蜮,突然飞来众多不知名的妖兽,带着魔王的可怕诅咒,将毫无抵抗力的人类生生扼扁,碾碎,揉烂。
若没有亲眼所见,你简直无法想到人对付同类的手段有多么令人发指。即便是神经最坚强的人,看到这样的景象也忍不住会抽搐呕吐。
夜更凉。血已干。
但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还在风中蔓延。
三百御林军,三百具尸体——他们还都很年轻,生命却已被无情地夺走。能做出如此残忍之事的人,心肠必定是天下最冷酷、最恶毒的。
七人也不知在洞口僵立了多久,方才感觉头脑中的思维渐渐回转。火把燃起,熊熊火光照着众人沉重的面容,每个人都觉得方才似是在阴曹地府中走了一遭。
张青长长吐了口气,闷声道:“洞内的宝藏,此时只怕是已被盗走了……”
一洞的奇珍异宝,果然都已不翼而飞。
黝黑而冰冷的洞穴,在火光照耀下更显得空旷幽深。众人此时已细细查看了每一寸地面,眼睛瞪得几乎要发痛,却仍旧连半点蛛丝马迹都未曾找到。
洞内的所有黄金珍宝加起来,只怕已重逾数千斤。盗宝人竟将它们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全部运走,其计划之周密,动作之干净利落,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燕青顿足长叹道:“我们果然来迟了……”
关胜一拳擂在石壁上,恨声道:“我们的注意力俱都被引到玉泉院,对方却来这里盗宝。这暗度陈仓的伎俩果然奏效得很!”
众人郁郁走出洞口,只见落雁峰三面绝壁如刀削斧劈,滑不留手。只有南面一处稍微平缓,却也是陡峭之极,轻功稍弱之人便很难攀得上来。而那些盗宝人个个扛着满箱沉重的黄金珠宝,又怎能顺利下峰?
况且华山山高谷险,下到山脚最快也得一个时辰。徽宗一行早在三个时辰之前已上山,他们又如何避得开赵雷与伍振鹏等人的耳目?
众人心头疑惑万分,四处分头察看,却见峰顶的泥土地面上,无数纷乱的脚印竟似已将地面踩烂了,一直延伸至南坡之下。
孙二娘眉稍一梢扬,喊了一声:“追!”就要飞身跃下。
自上峰之后,宋江原本一直没有说话,此刻却突然道:“且慢!”
孙二娘身形本已旋动,又生生地停了下来,瞪着宋江道:“宋相公有何话说?”
宋江道:“这些脚印只怕并非盗宝人留下的。”
孙二娘面色微变,嘎声道:“为什么?”
宋江沉声道:“你看这些脚印个个前尖后窄,尤其脚跟印记比前掌更深了一倍,无疑正是官靴所留。这种靴子平日里骑马坐轿尚还无妨,但若用来爬山攀登却是多有不便……”
他摇头轻叹道:“试想高俅手下怎会穿上这种靴子行事,并留下如此众多的脚印不加清理?”
张青目光转动,接口道:“公子的意思……这些脚印莫非是徽宗一行人所留的么?”
宋江还未答话,燕青已点头道:“恐怕这正是最好的解释。”
孙二娘苦笑道:“这么说来,盗宝人却又在哪里?”忽见关胜远远立在一块悬空凸出的岩石之上,挥臂高喊道:“你们来看!”
众人急奔过去,俯身探头,只见峰下云雾凄迷,也不知到底有多深。岩石之下五丈处,自峭壁上横生出一棵小树,枝头上正挂着一小片灰布,在风中簌簌抖动。
张青奇道:“这……这是什么?”
关胜道:“我已仔细看过,似是从衣服上撕下的一块布料。”
张青哑声失望道:“那有什么好看的?”
关胜蹙眉叹道:“我也不知道,但总觉得有些蹊跷……”
张青大声道:“有什么蹊跷?多半是一名盗宝人与御林军激战之际,不慎被打下悬崖,衣襟被树枝挂破留下来的。”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颇有道理,便也不再深究,脑中只是苦苦思索着珍宝的下落,却也始终是一团雾水。武松顿足道:“他们难道插翅飞了不成!”
关胜更是失色道:“徽宗他们……莫非也已经被高俅的手下一并害了?”
宋江目光转动,摇头道:“没有。”
关胜急问道:“为什么?”
宋江道:“你可曾看见地上的落叶么?”
关胜奇道:“看见了……不过这跟他们的下落又有何关系?”
宋江沉声道:“这些落叶颜色青绿,显然并非自身枯死脱落,而是被剑气所摧,有的自枝头剥落,有的甚至完全已被绞碎了……但也只有绝顶高手相争,才会有如此凌烈的剑气。”
关胜手持火把,低头仔细瞧了几眼,喃喃道:“不错……只是我还是未懂……”
宋江截口道:“守洞之人除了这三百御林军,还有八名大内高手。此刻虽未见这八人踪迹,但从落叶蜷曲萎缩的程度来看,它们被击落的时间应是在四个时辰之前……”
关胜恍然叫道:“哎呀!不错。四个时辰前徽宗一行人还未曾上峰!这些落叶,定是被你所说那八名大内高手与对手交战时所摧落。”
宋江点头道:“徽宗身旁的赵雷、伍振鹏与欧阳兄弟,既是他寸步不离的御前侍卫,功力正当在那八人之上。他们若与人交手,双方手中兵刃所散发的杀气,必然会摧落更多的树叶……”
燕青目光闪动,不禁接口道:“公子的意思是,现在这地上并无新近落叶,所以四个时辰之内这里并未发生激战,也等于是说——徽宗等人也并没有在华山遇上高俅手下……对么?”
宋江颔首道:“正是。”
孙二娘在一旁早已经忍不住了,此刻不禁大声道:“‘自古华山一条路’,既然盗宝人并未从原路返回,又是如何将珍宝运下山去的?”
宋江垂首望着峰下深不见底的幽谷,徐徐道:“若我没有猜错,就是从这里。”
孙二娘俯瞰着脚下虚无飘渺的层层云雾,倒吸了一口气,吃吃道:“从这里?难道他们真的会飞?”
宋江拊掌叹道:“纵然不会飞,也和飞差不多了。”
孙二娘茫然道:“你究竟在说什么?”
宋江正色缓缓道:“御风而翔,原本并非痴人说梦,即便丝毫不会武功之人也可以办到——古时候有位能人制作了一个大风筝,甚至能把自己带上天去……”
燕青目光闪动,接口道:“公子莫非是说,他们人人已备好了空中滑翔的纸鸢?”
宋江沉声道:“只是那种风筝体积庞大,不便携带,况且随风而飘,乘坐之人很难控制方向。据我的推测,他们很可能是用的另一种可以折叠、重量轻巧的滑翔工具……只是具体是什么样子,倒也说不上来。”
他接着道:“有了这种特制工具,他们便可抱着珠宝箱在这万丈绝壁之上纵身一跳,片刻之内便能到达山脚——至于这片破布么……”
关胜已抢着道:“就必定是其中一人在耸身跳下之后,不慎被树枝钩到衣襟,撕扯下来的——盗宝人既然有备而来,功力怎会如此不济,反而被打下悬崖?宋公子的推断岂非要合理得多?”
张青哑然半晌,终于长叹道:“宋公子心思之细密、考虑之周全,我等实连一半都赶不上……”
燕青沉吟道:“现在徽宗等人既然已回到西岳庙,我们不如即刻赶去,看看他们还有什么发现。”
二
朝阳初升。在第一缕光线照在西岳庙飞檐时,众人已来到庙门之外。
庙门随即大开,小白慢慢地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的脸上虽也带着疲倦焦虑之色,但一见宋江等人,仍然含笑道:“皇上就知道公子一定会回来。公子请!各位请!”
八个人,八张精致的短榻。
董平、徐宁、孙立、孙新,韩滔、彭ぁ⒌パ育ァ⑽憾ü,此刻这八名御前侍卫脸色漆黑,齐齐地躺在榻上,竟无一人还有知觉。几个御医模样的人正站在一旁长吁短叹,看样子对八人的伤势竟是束手无策。
这是一间很大很亮的禅房。徽宗就坐在房内一张最华丽的椅子上,看着短榻上的八个人,脸色阴沉。赵雷与伍振鹏立在他的身后,紧蹙的浓眉早已纠结在一起。
直到宋江等人走进来,徽宗失神的双眼才稍稍亮了些。
他此刻心神焦虑,更加上用人之际,虽见这些人全都立而不拜,却也并不介意,只是悲声道:“朕一上落雁峰,就发现他们皆已不省人事。这八人一直忠心耿耿,朕实不忍心看他们就这样死去……”
他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宋江,道:“你一定要帮朕想想办法!”
宋江走到其中一人跟前,仔细看了两眼,悚然动容道:“他们正是中了‘苗疆墨蚕’的奇毒!”
赵雷吃了一惊,低声应道:“公子好眼力!这八人正是先被人用重手封了穴道,然后再被施以虫毒。现今穴道虽解,但那毒性,唉……”
宋江目光闪动,沉吟道:“高俅手下五毒掌柜就善用此毒。前些日虽已被武松除去,但他饲养的墨蚕多半仍留有残余……盗宝人既是高俅手下,能用此毒亦在情理之中。”
他身旁一个头戴逍遥方巾、颌下生着三缕长须的老年御医接口道:“公子所言的‘苗疆墨蚕’我等虽都从未见过,但要识出它是何种毒性,开方医治,也并非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