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伏在小丘背后,未曾发出一丝响动,轻轻地探出头去。只见前方五丈远处,立着一个身长不过五尺、瘦小干枯的金袍人。
那人身材虽矮瘦之极,却穿着一件宽大的淡金色袍子,一张脸尖嘴猴腮,双眼火红如炬,两耳尖尖,嘴角几乎直裂到耳根。他简直活像是一个火眼金睛的大猴子。假若将他脱光了放到猴山上去,也绝对没有猴子会撵他出来。
他傲然而立,左手拖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小姑娘,右掌之上鲜血淋漓,脸上却带着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宋江的目光方自移到那小姑娘脸上,心中不禁立时又惊又喜——她果然就是甜儿!
却见五个人全神戒备,将那金袍人围在当中。一人身躯长大,脸圆如盆,相貌端方,神情却是又恼又羞,右手虎口正在淌血,看来刚才那柄被震飞的长剑正是他的。
另两人一个全身穿红,一个全身穿白,俱是年少英俊,精神抖擞,皆使方天画戟。还有一人身材清秀,唇方眼突,虽一眼看上去和善平凡之极,但你若是多看他两眼,又会觉得他的身上似乎有了某种特殊的气度,就算混到千万人中间,你还是可以轻易将他找出来。
最左边的一人高大魁梧,一嘴络腮大胡子,虽样子装得雄赳赳、气昂昂,但一双眼睛却是溜溜乱转,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虎口流血的那人手捂胸口,闷声道:“‘金猴’孙猿,我黄信虽已败在你手里,但却绝不能眼睁睁看你把这个弱小女子活活煮来吃掉!”
宋江听在耳里,暗暗吃惊道:“‘金猴’孙猿!此人不是一向在东北出没么,怎会又来到中原?”
——那“金猴”孙猿正是长白山“鬼猴门”中,最心黑手辣的人物之一,犯在他手上的人命迄今只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据说他为了保住体内的独门内功,每隔三日便要寻一个年轻少女活生生地煮来吃了,当真是残忍邪恶之极。江湖中人只要一听到他的名字,脑袋立刻就要大上三倍。
只见孙猿皱了皱眉,咧嘴道:“你们难道没有听说过老子的恶名?老子想吃谁就要吃谁,识相的最好快滚!老子今天已杀了两人,不想再杀了!”
那清秀身材的汉子正色叱道:“你纵然厉害,但‘镇三山’黄信大哥、‘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与我戴宗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你若还要持强相逼,我等必与你周旋到底!”
络腮胡子却已献媚笑道:“孙兄的本事,小弟自然知道。只不过么……这小姑娘,却还有更大的用处……”
他压低了声音,凑上去低低讲了几句,复又笑着大声道:“小弟一路上已打听得很清楚——这小女孩吃了岂不是可惜得很?还请孙兄三思!”
孙猿核桃般的眼珠滚了一滚,恶狠狠地盯着那人道:“你又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敢管老子的闲事?”
那人似乎对他十分畏惧,赶忙道:“小弟‘八卦掌’陆学易。”
孙猿目放寒光,口中冷冷道:“听说一月之前,你亲手割断了师兄‘一掌开山’岳万里的脖子,只不过是因为他正好撞见了你奸杀师妹的好事。”
他眼中精光闪烁,冷然道:“你作案之后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连师父一家九口都连夜杀了,带着五万两银子反出八卦门,倒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物!”
陆学易面色微微一变,不禁一步步向后退去,目光浮动,口中却笑道:“孙兄过奖了,小弟受不起的!”
孙猿目中突然精光大盛,狞笑道:“就凭你这混账,敢编排老子的不是!敢与老子称兄道弟?你还不配!”
“配!”字刚一出口,他右手十指如铁,已闪电般抓出。陆学易脸色大变,极力想闪避,却又偏偏躲闪不开。
三
只听陆学易惨叫一声,踉跄倒下,胸口之上霍然出现一个碗口大小的血洞。
孙猿收回右手,摊开手掌,鲜血淋漓的掌心上竟有一个尚在微微跳动的心脏。宋江看在眼里,心中微微一惊:“此人部位认得之准,力道之强,竟是海内罕见。”
只见孙猿狞笑着道:“这又香又新鲜的血馒头,浪费了岂不可惜?”
话音未落,他已将这颗血淋淋的人心送到嘴里了。
黄信等四人看得又是惊惧,又是恶心,全身寒毛直竖。只见转瞬之间,孙猿已将一颗人心生吞下肚,厉声道:“你们可是还要拦老子?”
黄信勉强镇定心神,长吐了一口气,朗声道:“大丈夫处世,正所谓‘有所为,有所不为’,否则与禽兽何异?”
戴宗、吕方、郭盛三人眼见他出手凶残,眨眼间便若无其事地出手杀人,情知这一战之后已很难幸免一死,但依然没有退却之意。三人默默站好方位,紧握兵器,吕方沉声道:“你若有本事,不妨将我们皆尽杀了。但教我有一口气在,绝不容你胡作非为!”
孙猿连声冷笑,飞起一脚将陆学易的尸身远远踢开,缓缓抬起毛茸茸的右爪。
忽听一人慢声道:“孙猿,这四人你是杀不得的。”
语声中,已有一人衣袂飘飘,一掠五丈,自小丘之上飞了下来,身形矫如惊鸿游龙。
——这样的风姿气度,天下除了宋江之外哪里还有第二个?他轻轻落在孙猿面前,沉声道:“你还不罢手么!”
孙猿眼见这样的轻功,虽暗暗吃惊,口中却依旧咯咯笑道:“今天管闲事的人真是越来越多,看来老子果然要大开杀戒了!”
宋江沉声道:“今日你所杀之人本就已太多——项人羽与赶车的黑衣人,想必正是死在你的手里。”
孙猿冷笑道:“项人羽那蠢货,自以为老子不是他对手,其实他这样的帮手老子随时都可以找十几个。今日是他自己找死,怨不得我!”
他森然续道:“至于那黑衣小子么——老子今天正好要吃人练功,他带着的女娃儿偏生又这般鲜嫩,活该他倒霉!”
宋江抚掌叹道:“你所练内功当真邪门之至,难怪人性全无!”
孙猿狞笑道:“你错了,老子本来就不是人——是猴子!”
话音未落,他的右爪已倏然抓出,直奔宋江左胸。十指凌风,当真比闪电还要快上几分。
这一爪阴狠毒辣,比刚才抓死陆学易的一招更快更狠。宋江若是此前没有看过他出手,倒真是颇难应付。但他此际双臂一振,长袖已流云般飞出。
孙猿右爪上千钧之力顿时竟如石沉大海,没有一丝作用,鬼爪般的手掌已抓了个空,正如行路时一脚踏空,飘飘忽忽。
他面色忽变,一声凄啸宛如鬼嚎,左手放开甜儿,双爪齐出。
他情知遇上劲敌,近二十年的功力已尽数使了出来,便是铁人抓在手里也要掏出十个深洞。只可惜他遇上的偏偏是宋江。
他的双手本已触到了对方胸口衣衫,突然间,额头正中就多出了一颗铁蒺藜。
一颗铁蒺藜,带着势不可当的威力贯脑而入,再自他后脑飞出——宋江“弹指神功”的指力,早已到了无坚不摧的境界。
孙猿的身子猛地一个战抖,如遭电击,僵立不动。
一缕鲜血,很快便从他的额头之上淌下。他的鼻孔渐渐扩张,连舌头也自口中吐了出来,眼中的目光却渐渐呆滞。
四
甜儿慢慢睁开了眼睛。
屋内烛光摇动,似是一家客栈的厢房。
自己躺在床上,身边似乎有人。
——是谁呢?有一张最英俊的脸她是认识的,不就是浔阳江上的宋公子么?一看到他,甜儿的心顿时宽了。
——其余的人却都不认识。不过有什么打紧,只要宋公子在这里,一切就已有人做主。
她一骨碌翻身坐起,急急道:“公子,你快救救我家小姐吧!”
宋江一向沉着的脸此刻不禁也有些变色,失声道:“李师师她……”
甜儿抢着道:“小姐被人掳走了!”大大的眼睛里已有泪水在打转,急得快要哭出声来。
宋江的心虽在往下沉,口中却仍柔声道:“你不要急,慢慢讲。”
甜儿哭诉道:“你离开画舫第二天,小姐就带着我回了揭阳岭。小姐一心等着你去找她,谁知第三日中午,家中来了一个人……”
宋江皱眉道:“此人是谁?”
甜儿道:“他就是赵光霁五个随从里、蓝衣长斧的那个年轻人。他一见面就客客气气地请小姐跟他去青州……开始小姐怎么也不肯的,可是他说,赵先生家中有《碣石调幽兰》的琴曲谱请她前去观看,小姐最后才勉强同意了。”
宋江沉声道:“那《碣石调幽兰》谱可是十分珍贵?”
甜儿道:“小姐在路上跟我说过,这曲谱是南朝梁代的丘明传下来最早的谱子,虽然是唐代手抄卷,但仍然保持着当初的文字谱记方法,曲名前是调名,在琴曲中绝无仅有……凡是学琴之人,没有不将它视作珍宝的。”
她满脸惊惶之色,道:“那蓝衣小伙子名叫冉飞。我们在路上走了两天,夜里去‘千里客栈’投宿……可是等我醒来时小姐就已经不见了。”
她急忙接道:“我吓出了一身冷汗,也没了主意,只有跑去告诉冉飞,他更是快要急疯了,一个劲儿地问我当时的情况,可我偏偏什么也想不起来……”
宋江道:“他可去你们房里查看了么?”
甜儿点头道:“是的,他在房里细细检查了之后,说我们是被人用迷香迷晕的。然后他很快派人找来一个手里拿着刀、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叫他把我送去江州蔡九知府府上,自己一个人去找小姐。”
宋江道:“那你为何又被点了穴道?”
甜儿眼中含泪,低声道:“那黑衣人的样子好可怕,我直跟着他走了几步便害怕了,说什么也不肯再去。他一句话也不说,忽然就点了我的穴道藏进马车,接连赶了一整日的路,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幸好在路上看到了公子……当时我就知道,公子一定会来救我的。”
讲到这里,她的脸上又浮现出无比惊惧的神色,显然对刚才经历的事情十分后怕,顿了半晌方才颤声道:“可是看见公子之后,马车跑出去还不到一刻钟,突然就有一个活像大猴子的人蹿进车厢把我抱了出去,然后我就看见一个小山似的巨人用两柄好大的铁锤,把四匹马和马车砸了个稀烂……”
她的胸口不断起伏,颤声道:“那点我穴道的黑衣人正要拔刀拼命,却被活像大猴子的人一爪抓过去,活活掏出了心……我看到这里,吓得几乎晕了过去……”
宋江轻轻拍着她的肩头,微笑着柔声道:“不用怕,那些恶人现在都已经不在了。”
他温柔的目光与语声,都有一种使女孩子安定下来的作用,甜儿的呼吸已不由自主地平静了许多。宋江眼看着她的神色渐渐转缓,方才道:“后来呢?”
甜儿道:“后来那两个人在半路上不知却为什么又吵了起来,那大猴子忽然蹿上了一棵大树,将我放在上面,我跑也跑不了,只看是见他们立刻就动起手来——”
她用力吞着口水,喘着气道:“那巨人舞起流星锤简直跟天神一样,可是大猴子跳来跳去的他却总是砸不到。到后来,我简直连他们的人影也看不清了,只看见一团巨大的黑影在那里翻滚。最后我只听见一声惨叫,就见那巨人的心又被大猴子掏了出来。”
众人听甜儿说得如此传神,也似乎也亲眼见到孙猿与项人羽大战的情景。却见她抚摩着胸口,颤声道:“等那大猴子又上树来寻我时,我竟看到他拿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心往嘴里送……我……我再也受不了,就晕了过去——等再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公子你了。”
黄信接口道:“我们兄弟四人在路上遇见那孙猿正要……要对这位姑娘不利,方自出手阻拦,那陆学易就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了,似是想要劝他用这位姑娘去领好处。”
他原本想说“要吃掉这位姑娘”,可念头一转,又生生改口。要是这句话说出来,恐怕甜儿顿时又得吓晕过去。
宋江目光闪动,道:“你们投宿的千里客栈是在何处?”
甜儿道:“江州官道上,十字街,琵琶亭。”
宋江柔声道:“你再仔细想想,你们投宿的千里客栈,可有什么可疑之人么?”
甜儿垂首想了半晌,道:“实在想不起来了。”
宋江沉声道:“你可知冉飞去寻小姐的方向?”
甜儿想了想,肯定道:“他从客栈出来,便是往正东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