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居然会有蝴蝶。”
我用指肚按着玻璃窗,缓缓画了一个圈,将外面那随风微微颤动、五彩斑斓的小东西环在中间。
“蝴蝶的最高飞行高度可以达到一千米,某些特殊品种的,甚至可以越过数千米高的山脉……”
今天,使者出奇的活跃,喋喋不休,对我的每一句话都要撵上两句。
但我却对他的话心不在焉。
我好像陷入了一场溢满悲观的思维大潮中,在经历了怀疑、否定、否定之否定之后,我开始对自己轻率的死亡感到悲伤,虽然我知道这悲伤无济于事,但无济于事更徒增悲伤。
蝴蝶似乎感受到我低落的情绪,扑扇着翅膀,离开窗户,随风飘荡,片刻间消失不见。
“开始后悔了。”
我摇摇头。
“谈不上后悔,只是见过他们的人生,再听他们说完之后,觉得自己有些草率。”
“矫情。”他嗤笑,“这可不就是后悔?你羡慕他人的人生,却发现自己再没了机会,只能躲在一旁,一边后悔一边自责,这就是后悔,这就是对你的惩罚。”
“对我的惩罚?”
我也笑了起来,看着窗外,说道:“能惩罚我的,只有也只会是我自己,如今的我已将这世上的事一股脑全舍了,还有什么可以惩罚的。使者,你今天带着十分荤腥的凡俗气,愚钝的很。”
他没回答,我也乐得清静,继续看着窗外。可惜没了蝴蝶,只剩下一如既往的点点白云,和淡雅高天。
心情莫名其妙好了起来,没了悲伤。
这大概就是人记忆和感情的脆弱性,但也正是因为这脆弱,人类才能如此繁荣昌盛的活下去,才能将大脑觉得有害的东西全数抛出,只留下平淡和些许珍藏在心底的美好。
“走吧。”使者开口。
“去哪儿?”
“见一见几个只想平平淡淡度过一生的人,他们最念想的事情,就是当个普通人,这不恰好是你的疑惑。”
于是风云变成旋涡,色彩糅杂成花朵,天成了地,地倾成墙,一切都乱序了起来,万事万物颠倒混乱,如同孩童手中的玩具,四散纷飞。
“之前有这样么?”我问道。
“没有,因为你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所以也就能看到更加真实的路。”
我默然,没继续问,似乎是我自己不太想知道其中原委。
天地安定后,我环顾四周,发现正身处某座建筑顶上,这让我想起了前天见到的布鲁诺,那时也是在夜里,也是在屋顶。
但这次,周围是古汉代建筑,飞檐挑角,鳞次栉比,高大的树木在这连绵不绝的都城中四散,灯笼悬在高楼边角,流光似火,风声飒飒,头顶的月光明亮而高洁。
没人,我坐下身,靠着背后的屋脊,看着夜空。
远处,一行人朝这儿走来,窸窸窣窣说着什么,他们脚步细碎,步伐极快,手中提着的灯笼却丝毫没有摇晃,如鬼火般朝这儿飘摇来。
“东殿的这个张大人……可真是古怪。”其中一人开口说道。
“慎言!”另一人告诫道,“当朝太史岂是我等可以揣测的,勿要多言!”
“是……”
他们走到这座屋前,恭谨地唱道:“太史大人,奴才们带了皇上口谕,请出府,接御令!”
屋内寂静无声。
这群人丝毫没有厌烦,而是静静站在殿前,似乎已经习惯这个情况了。
半晌,木门发出吱呀一声,随后传出来个温醇的男声:“各位公公辛苦了,此近午夜,皇上有何言要告诫微臣?”
“张大人言重了,公务繁忙,奴才多等会儿也是应该的。正是日迟,皇上才特遣奴才带话,要太史大人您注意身体,早早休息,更备参鹿补气汤一份,给您补补身子。”
“微臣惶恐,谢主隆恩。”
“对了,张大人,天机房传来消息,那座……地动仪,西首金蟾吐珠,皇上特命您明日去查看情况。”
“吐珠了?西方定有地动,我现在就去看看。”
“张大人,已然午夜,不如……”
“无妨,各位公公可回宫复命,我自行前去天机房即可。”
“文康,带张大人去天机房,夜寒,大人请多着衣。”
“但走无妨。”
脚步声再起,顺着红木高廊向别处走去。
“近半月后,西涿才传来地动的消息,直到那时,皇上才相信我做的东西是有用的。”
我别过头,看到身旁坐了个高冠广袖的中年人,他抬头看着明月和星河,似乎有些惆怅。
“你好,我是张衡,张平子。”
“哦,张衡。”我重复道,“我知道你的事:浑天仪,地动仪,还有指南车。”
他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极为开心,极为畅快。
“哈哈,我到后世那么久还如此有名么?可真是吾等幸事。”
“可能你想不到,从一开始到现在,我都不想来这儿。”他止住笑,叹了口气,“宫里边事太多啦,皇上隔三差五要我去论朝政谈贬褒,又要我编纂史论,又要我举贤才。”
“这说明皇上很赏识你啊,这不是件好事么?”
“不好,不好的呀。”张衡连连摆手,“反正和你说话皇上也听不到,我就随便点说了,前些年居家治学的日子,才是我最喜欢的。可惜家里长辈政德太好,谁都想把我拖出去当个门面,就算我连那篇讥讽朝政的《两京赋》都丢出去给他们看了,一个个都还不肯撒手。”
我尴尬的咳嗽了几声,无论怎么听,他都像是在炫耀,但他语气中的苦恼却是十分真诚,让人啼笑皆非。
“那段时候我喜欢负笈游学。于是我走遍山河,观赏风景。后来去了洛阳,进太学之内钻研诗词歌赋。那些贵人们经常找我聊天,这其实挺惹人烦的。我还有好多事要做,他们却老是问我各种奇怪的事情,像什么婚配啦,政向啦,我那时哪里懂得这些!问得多了,就有些毛糙,言语颇为干硬,好在他们听闻后,也就愈加少与我聊这些,只是朋友们告诉我,他们都说我是个怪人。
“但我立刻发现,当个怪人也挺好的。”他一耸肩,一挥袖,盘膝而坐,笑吟吟地看着周围的灯火。
此时星火点点,星河璀璨,交相辉映,好不壮观。
“你想啊,谁会没事去找怪人闲聊?这倒给我落了点清净,后来我朋友做了南阳太守,说那边杂书极多,骗我去当了个主簿,这之后我发现找我的更少了,便乐得自在,更有空暇拿来看书。”
“那您最后怎么到皇宫来了?”我好奇地问道。
“哎呀,都是脑子没拎清楚!”他懊恼地一拍巴掌,拽了拽胡子,说道:“我在南阳待了八年,学了术算经纬,但他突然要调任京师,还想骗我过去,没门!我当即就辞官回家,这些年可学了很多东西,得慢慢回味回味,而且术算一学,博大精深,家里那边弄个工坊也比外边方便。
“就这么又过去了些年,我也成家立业了,术算机械天文历算都有所涉猎,便想着仿古制,弄点有趣的玩意出来。于是我一边给术算历算编纂书籍,一边亲自动手设计机械,没想到有些东西始终弄不出来。”
“是地动仪?”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之前那群人离开的位置,问道。
“是的,是的呢!”他狠狠点头,“我算了很多遍,但家里那边的匠人做不出来,而且国泰民安天公作美,这些年都没遇到过地动,我便暂不管它,去设计浑天仪,可涉及到一半,我发现连地动仪都做不出来的匠人,更别想做更加精密的浑天仪。”
“所以……”我想到了。
“没办法咯,所以我就去了京师,找皇上要匠人。”他苦恼的嗯了一声,“皇上很慷慨,很快便召集了天下最好的匠人,还叫了朝廷的大学士和各地的术算奇人与我一起推演,终于把那浑天仪和地动仪都做了出来,这之后又制作了些讨喜的小玩意,让皇上十分开心。可终究皇上还是要我从政,在我极力推辞下,最终还让我出任了太史令。
“不过这可是个好职,我泱泱大汉,国史地史皆在此位,更别提汗牛充栋的各类书籍。于是又七年,我遍览群书,心中有了很多设计,虽然不比最开始那般自由方便,但胜在身边可用之材极多,想法里的东西多多少少也都弄出来了。大学士们喜欢和我聊术算历算,皇上也常去浑天仪处看星辰运转。
“可皇上老是问我阴阳推衍,想让我给他算天下大势和风雨兴衰,这可不是术算能算出来的!我们治学的,只能说存在和所见的东西,不应该胡乱揣测和随口胡诌,这一点上我特别看不起那些酸儒,他们穷文黩墨,就知道编造谶纬。我是看不惯这种胡乱治学的行为的,但皇上喜欢,我也没办法,只得找机会数落几句。”
“哈哈哈,你居然还是个严谨的老学究。”我取笑道,他瞪我,有些气,有些无奈。
不知道怎么的,我对面前这个人莫名存着出几分奇妙的亲近感,不过想想也正常,这样一位毫不做作,怀揣一颗赤子之心的泰斗在面前,相信所有人都会如沐春风一般,自然而然的与其相近罢。
“不过皇上有其雄才伟略,不会随意相信那些不着调的谶纬,我也就随便提几句,平时也会和皇上聊些天文阴阳方面的学问,旁敲侧击。但近日那些宦官愈加猖狂,居然敢于干预政事,这可是乱纲常的大事,无论怎么样我都会向皇上进言的……”
说着,他突然一拍脑袋,笑了起来,“我现在操什么心,不过就是来跟你聊聊天罢了。”
我站起身,朝他鞠了一躬。
使者来到我俩中间,声音温和的和他道了别——甚至连这个让我捉摸不透的神秘沙漏,都对这个中年人有着由衷的敬意。
“走好,走好。”他朝我们挥手,大声说道:“人有穷而学无穷,以有穷之生度无穷之秘,何其伟哉,何其快哉!”
我向他挥挥手。
“是个普通人吧?”使者问我。
我点头。
他确实是个普通人,有些笨拙,有些烦恼,行事有快意,心中有道义。他普普通通的度过着每一天,普普通通的看书和治学,于是千百年后,他这个自以为的普通人,成了后人眼中的伟人。
他的确很普通,毫不掩饰对自己后世名声的得意和畅快,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学识对我有任何不屑。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想必便是如他这般的君子罢。
“我们继续走,还有人在等着我们。”使者默默说道。
于是一瞬间后,我们又出现在一条热闹的大街上。
说热闹,实际上更像是喧闹和杂乱。我立刻辨别出来这是哪儿——
还是巴黎。
街道出人意料的人来人往拥挤不堪,但我依旧看得出来这是巴黎,因为这儿和之前见到安娜小姐的地方极为相似,几乎可以说一模一样。
一名身着朴素风衣的男人,正在街道那边看着我笑。
他约莫四十余岁,眼神平静却带着些严肃,除了普普通通的灰色呢子大衣外,他还戴着一顶皮帽,拿着一柄手杖,嘴里叼着一枚烟斗。
见我也看向他,他挥了挥手,示意我过去。
“你好,朋友。”他友善地对我说。
“你是?”
他笑容满面,侧身指着面前的街道,说道:“先不说我是谁,虽然直到刚刚我都还不相信那个使者所说的一切,但既然我真的站在了这儿,而你站在我面前,那可否便陪我这老头子在巴黎走一走,就当是饭后的散步,如何?”
我点头。
“来,顺着这条街道朝西走。”他迈开步子,一手扶着烟斗,一手揣在兜中。
我们很快就走到一座建筑面前,顺着破碎不堪的阶梯向上看,一条锈迹斑斑的铁链挂在被泼满各色涂料的大门上。这座建筑显然有些年头了,只可惜损毁的挺严重,看起来是遭受了惨烈的破坏。此时门口没人,除了我们驻足之外,脚步匆匆的行人们甚至不会多朝它看一眼。
“这是巴黎科学院,我工作的地方。”他吸了一口烟,一边吐着烟圈,一边说道,“从巴黎大学毕业之后,没过几年我就从阿尔萨斯-洛林回到巴黎,随后我在这儿待了二十多年,可以说是度过了半生。”
“如今这儿已经被封闭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他出神地望着破落的门扉,随手敲打着手杖,“到我被迫离开时,还有好几份研究报告没有评审,不知道拉格朗日能不能帮我完成它们。”
“拉格朗日……”我念叨着这个印象深刻的名字。
“嗯,虽然不在一个院,但我们也算是好朋友,我当时应该听他劝告的,要不也不会如此轻易就遭到了抓捕。哎呀,说这些,说着说着就有些后悔了。”
他露出遗憾的神情,又猛地吸了一口烟斗。
我们继续前行,见他一路都在沉思,我就没打扰他。
转过街角,再朝前走约莫百米,我们就到了河岸边。
“啊,啊,塞纳河。”他像是猛然惊醒一般,看着面前浑浊的河流,汽艇帆船在河面上拥挤交错,无数棚屋架设在河岸两侧,衣不蔽体的人在其中穿行。浓烟、恶臭的河水和污水混杂着在水面上蒸腾,一派嘈杂景象。
“以前塞纳河边没这么多人的,但自从巴士底狱被攻破之后,一切都乱了套了。我记得那时候的春日傍晚,塞纳河边的落日真是美极了,我和玛丽喜欢在这边散步,顺着河边一直走到大剧院,然后回家。”他眯眼看着浑浊的河水,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栏杆,“后来事情越来越多,我们就愈加少来河边,没想到都成了这副模样……”
“说到亲爱的玛丽,不知道她怎么样了,不过那些人是冲我来的,她应该没什么事,希望她能够安然度过后半生,别为我伤心……”
他又露出悲伤的脸色。
“冲你去?”我问道。
“是的,这事儿我们待会儿再说,现在我和你讲一讲塞纳河和大剧院的故事。”他很快将愁绪抛诸脑后,开始给我讲他和玛丽小姐在散步时遇到的趣事。
于是我们就这样顺着河岸,走了很久。
“这儿就是我刚刚说的大剧院。”他指着桥对岸的那座高大建筑物,“可惜最近新政府将它关掉了,真是可惜,那儿的交响乐队和剧团,整个欧洲都得为之骄傲。”
“十年之后,那儿又重新繁华起来。”我想起来了那两个女孩,贝亚娜和安娜,她们似乎就在那儿求学过。
“啊,这样啊,那挺令人高兴的,音乐和戏剧,是人生难得的美好之物。”他点了点头,又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盒烟丝,填入烟斗中。
走过大桥,我们来到一片看起来颇为繁华却充满伤痕的区域。
这儿有富丽堂皇的宅邸和漂亮的建筑,但只有少部分才得以保全,革命的怒火如同席卷一切的洪流,将任何探出头的事物尽数冲刷,一部分贵族们遭逢厄难,但仍有许多聪明人在其中存活下来,依附着某些大树,暗自保全了身家。
比如昨日所见的拉纳家族。
我身边的男人似乎对这些建筑的破落没什么感触,只是漫步在落满枫叶、沙土和灰烬的道路上。他饶有兴趣的扫视着来往的行人,偶尔抬头看随风飘落的树叶,或是躲在楼上向外张望的、充满恐惧的脸。
“革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改变,虽然科学院在被关闭前受到的影响相对较少,但我依然通过同事们的聊天知道了外边天翻地覆的事情。
“玛丽的父亲嘱咐她这段时间不要外出,他会尽量帮助我们度过难关,而且他尤其嘱咐我最好一门心思待在科学院,不要参与任何有目的的政治活动。”
他望着街道那头的一座建筑物,停下了脚步。
“可我没有做到。”他叹了口气。
“一开始新政府没有干预我们的研究,只要求所有发表的文件都要冠上新政府的名字,我们考虑之后接受了,因为这些研究的成果不会被政治影响也不会影响政治,我自认为这是个聪明的决定。这期间我又在新政府的要求下,做了一些早就提出但迟迟没有定论的变革,没想到这些科学界的风波,最后会变成一桩政治案。”
“看,这儿就是巴黎税务总署。”他指着面前的高楼,说道:“很早的时候,在岳父的建议下,我向税务司投入了一大笔钱。按照他的说法,有这些资金和我们两家的地位,我和玛丽未来无论遇到什么风波都可以高枕无忧。一直到前些日子,他的话都是正确的。”
“税务……这可是民众心里的一根引线。”我说。
他点点头,就地坐下,坐在阶梯上,继续说道:“这些钱稳稳的留在税务系统里,让我每年都能收到一笔优渥的分红,虽然我并不是很需要,但总归不是件坏事。但随着一场深夜里爆发的政变,我的某个朋友告诉我那些革命者正在赶来抓捕我的路上。
“玛丽建议我不要轻举妄动,等待谈判。但我觉得这样太过草率,科学院里有很多同事的家人都悄无声息的丢掉了性命或身家,这让我对那些所谓革命者们充满了怀疑。争论过后,玛丽屈服了,她随我一起偷偷潜逃出了巴黎城外。
“然而这次政变的时间十分久,我们很快就被抓捕到,遣送回了巴黎,那时候正好遇到马拉被科黛刺杀,整个巴黎到处都处于一个极为紧张的时刻。而这个时候,关于我在税务系统中的资产数额,突然被曝光了出来。
“后来的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我成了自由平等的对立面,变成了压迫者和人民的敌人,他们从科学院将我绑出来,丢进牢里,科学院也随之被关闭。”
他站起身来,继续朝前走,我紧随其后。
我们又走过了三个街区,看到了著名的巴黎大学,可那里面都是身着军服的人,骑着马的军官在校园内列队喊号,一些显然是学生的新兵面色狂热,跟着他们的声音高声呐喊,声音清脆嘹亮。
我看到身边男人的眼里流露出一丝心痛,他站在门口看了很久,直到一群又一群新兵消失在落满枫叶的道路尽头,才继续前进。
“我在这儿学习了三年法律。”他说,“同时在别的老师那儿学了自然科学和当时还被称为炼金术的化学。我喜欢和朋友们争论、去第五大道的酒吧闲逛,或者陪着某位可爱的姑娘去香榭丽的咖啡馆消磨一个下午的时光,那时的巴黎大学是很慢的地方,大家会思考和争辩,会争吵也会听从劝告,可现在只剩下了狂热和盲目,太可惜了……”
他继续跟我说大学以及去阿尔萨斯-洛林研究时的一些事,走着走着,我们来到一个人头攒动的广场。
广场中,立着一个高高的断头台。
我猛地看向他。
他朝我微笑。
“这儿是圣三一广场。你好,年轻人,我是拉瓦锡。”
我热泪盈眶。
“嗨,嗨,巴黎的风沙这么大么?”他打趣道。
原来是这个化学界的伟人,是化学之父。他陪我从科学院一路走来,走过了他和妻子散步的塞纳河,走过盛极一时的巴黎歌剧院,走过他读书的巴黎大学,走过他因其而死的巴黎税务总署。
他一路上叼着烟斗,因为和妻子的分离而伤心,因自己的成就而快乐,诙谐幽默地讲着故事,毫不避讳地承认自己的错误……
他就这么一路走到了他被砍头的地方。
“再见,年轻人,我要去履行最后一个约定。虽然使者让我在这个神奇的状态下偷得了这些令人愉快的时间,但我终究还是要死的人,只能和你说抱歉了。”
他摘下帽子,朝我鞠了一躬,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断头台上,此时,桑松正好将其脑袋按在夹板上。
使者飘到我的身边。
“他和一个医生做了约定,被砍头之后,将尽可能的眨眼,来做他这一生最后一个试验,以验证死后的意识是否存在。”
我默然无言。
死后的意识是否存在呢,和我说话的那些人都是死魂灵么?那我呢?
我摇了摇头,不再去想。
此时,人群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叫声,站在高台上的桑松砍断了绳子,铡刀落下。
我等了许久,没等到拉瓦锡从他毫无生气的身体上站起来。
使者落到我身边。
“结束了,他的一生。”
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使者又说道:“走吧,看一些你可能会喜欢看到的事。”
我跟着它站起身,瞬息间星移斗转,周遭景色如同万花筒里的蝴蝶一般旋转纷飞,片刻后再归于平静,而我依然站在原地。
一名少女从我刚刚来的方向慢慢朝这儿走来。
是安娜,那个无名士兵的妹妹。
离拉瓦锡被砍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我意识到。
安娜似乎并没有目的,只是随性漫步到这儿,此时的广场寂静无声,只有一名身着黑衣的老妇人坐在长椅上,黑色兜帽罩住了她的脸,纹丝不动。
她慢慢走了过来,走到老妇人身边,似乎是累了,便也坐在长椅上。
“孩子,你在悲伤什么?”老妇人问道。
“啊,夫人。”她似乎才注意到老人的存在,赶忙道歉,“我就要离开巴黎了,想随处走一走,或许有些走神,惊扰您了。”
“没关系。”老妇人笑道,“我也在怀念过去的一个朋友,只不过已经过去了二十年,都有些记不清楚他的脸了。”
“二十年啦!”安娜惊讶道,“那您那位朋友肯定和您关系非常好,这样即使您忘了他的脸,他肯定也不会介意的,因为您在这儿想念他,这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安娜突然情绪低落了起来,垂下了头。
“你也在想你的朋友了,孩子?”老妇人问道。
安娜点点头,说:“今年是我哥哥离开的第八年了,就像您说的,用不了多久,我恐怕也要忘掉他的脸长什么样,呀,是该回家去他的墓上送花了……”
她啜泣起来,我默然。
那位士兵并没有留存尸身的坟墓,只剩下一枚送回家中的冰冷铭牌。
老妇人注意到少女手腕上的手链和徽记,眼神突然亮了起来。
“你是那位安娜?卡莲?”她问道。
女孩抬起头,疑惑的问道:“我是安娜?卡莲,您是?”
“你可以叫我拉瓦锡夫人。”老妇人扫了眼广场的中心,说道。
女孩惊呼一声,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掩住嘴。
“不用担心,我从朋友那儿听说过你的名字,安娜,他们都说你是一个很有才华的画家,也是个天生的艺术家胚子,所以你为什么要离开巴黎?”
“我……”
“啊,我知道了,不用担心,拉瓦锡家和皮埃尔家永远对你开放,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给你提供住所,作为交换,你愿意照顾我这个老妇人的一些生活起居么?”
“谢谢您,拉瓦锡夫人。”女孩站起身来,深深了鞠了一躬。
站在一旁的我,露出舒心的微笑。
使者悄然落到我面前。
“第四天,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