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而饱含绝望的声音将她打断,息封贤转动着一双浑浊的眼珠,而后紧紧地闭上,脸上只有疲惫倦容。
身为武将,曾在血战沙场,他见惯了生死,看透了生死,面对心爱的孩子撒手人寰,黑发人送白发人,仍然不能不悲伤。
红月瞧见他花白的鬓角,银丝一样白的向上扫去,不知不觉,父亲已经这么老了。
“尉迟凌对妹妹一往情深,若是妹妹没有入宫,也许他们两人可以结为连理,白头偕老,可惜……”她像是自言自语地道,“父亲还记得么,当初是您可是求我,我才嫁入皇宫的。早知道妹妹喜欢轩辕北,当初我就不去了,直接让妹妹去做皇后就好了,反正她也是父亲的嫡出女儿。”
彼时母亲过世尚半年,她七岁离家投奔外公,谁人不知道忠国侯宠爱二女儿。轩辕北不过是要找他息家的女儿做皇后,是她或者映月本没有区别。她比映月多的不过是外公的支持,只是她若执意不肯,或者和离含歌就那么走了,自然就是轮到映月入宫为后了。
“父亲不知道吧,我曾跪在外公面前哭诉,说我不想入宫,不想当皇后,皇帝也不会对我好,我以后一定会变得很凄惨很可怜。可是外公对我说,如果我不入宫,那就是妹妹入宫,如果妹妹去了她一定更凄惨更可怜,父亲也会更加伤心难过,父亲当年种下的因,无论是苦是甜,就要我们儿女吞下他的果,这是我们为儿女的责任。当时我想,如果这注定是一颗苦果,我宁愿自己去偿,也好过我们全家人去偿,为了外公、父亲、妹妹、紫幽,我愿意去偿偿看,也许并不会那么苦也说不定。可是后来事实证明,真的实在太苦了。”
息封贤的肩膀开始轻轻地颤抖,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红月放下水杯,袖中滑出一只小小的青瓷瓶,拔开木塞,自瓶口滑出一颗米粒大的血红色的药丸,入水即化,像在清水里散出一朵红花。
拿着茶杯晃了晃,一股清淡的芳香撒发出来。她朝着息封贤走去。
“父亲想让妹妹找一个心爱的人出嫁,所以出征之前没有为她订亲,真是对她疼爱有加。哪知后来妹妹爱上了轩辕北,于是我就成了妹妹幸福的阻碍,所以父亲就舍弃了我,对么。”
息封贤的眼中流出眼泪,他也说不出自己是因为哪种痛苦而流泪。
“我入宫不过是一场斗争,我们息家注定不被轩辕北接纳。我要父亲帮我,其实也是帮我们整个息家,父亲为什么不信我。我让妹妹嫁给轩辕澈,轩辕澈虽不是良人,但只要瑾弟登基,你是他的亲舅舅,也可保映月锦衣玉食,一世荣华。”
红月将茶杯递到他面前:“可是父亲为了成全妹妹,竟然出卖了我和瑾,映月若没有入宫,她又何至于今日的下场。父亲不觉得,妹妹的结局都是您一手造成的么。”
他当日你种下的果,到底还要他最心爱的孩子来偿了。
红月幽幽地看着他:“我本是江湖女子,为了息家而入宫,嫁给一个仇恨我的人,我以为父亲会是我的靠山,就算为了利益,我们也是站在同一边的。即使您战败回来,我也没有怨过您,我一心为息家谋划,为了您、映月、紫幽,我宁可舍弃自己的丈夫,宁可令我的孩儿没有父亲,可您是怎么回报我的?映月紫幽又是怎么回报我的?轩辕北、宁秀儿,他们是我的敌人,他们害死我,我恨我怨但我心服口服。可你们是我的亲人,紫幽算计我,映月拼命拖着我的后腿,父亲呢,您非但不救我,还联合着他们来害我。您可知道轩辕北对我做了什么?”
她忽然逼近,惨笑一声:“他找来一千个刀手,预备将我千刀万剐!从那时我就知道,你不是我的父亲,映月紫幽也不是我的亲人,你们都是我痛苦的根源。你以为我真的输给轩辕北?不!我是被你们拖垮的,是你们,你们一起联手谋杀了我!”
息封贤睁开了眼睛,垂眸看着茶杯里荡漾的水光,彻底心灰意冷:“红月,你到底是不原谅爹啊……”
原谅……还有什么可以原谅?
红月深深吸一口气,这才将胸腔里激荡的愤怒平复下来,道:“这是毒药,虽然不是无色无味,但挥发的很快,最大的特点是,中了此毒的人会心脏衰竭而死,就像是自然死亡一般。”
她忽然笑了,掌中的水杯送往息封贤的嘴边,息封贤竟没有躲,就像是即便这杯水真的到了唇边,他也会张口喝下去一般。
是因为心爱的女儿死去所以绝望了么?
一只手忽然抓住了红月的手腕,她抬眸看着来人,月光将他的眉间衬得清寒明亮。
“放过他,他毕竟是你爹。”
“谁让你进来的!”红月冷冷地低吼。
“红月,看着我!”江寒雪的手渐渐用力:“看着我,告诉我,你恨他吗?”
“嗯?”
“你恨他吗?到了非要杀他不可的地步么?”江寒雪用另一只手无摸着她的脸,冰凉的指尖在肌肤上划出细微的战栗。
红月沉默了一会,抿了抿唇:“不恨。”
“那为何要杀他?”
“他伤害过我。”
“有仇必报,那恩呢?”江寒雪已抓过她手中的杯子,随手一甩,水尽数泼洒出去。“息红月是个有仇必报的女子,难道也是个忘恩负义的女子么?”
红月沉默,面色阴沉。
“他生下了你,就是给你最大的恩惠,毕竟没有他就没有你。”
“可他没有当我是他的女儿。”
“……”息封贤神色痛苦地张了张口,声音噎在喉咙里。
“那就更加不值得。”江寒雪摇了摇头:“他不值得你杀,更不配你为他担当大逆不道的罪名。”
“那紫幽、映月,还有轩辕北呢?”
“他们是让你泄愤的,你已经出够了气了,就像你跟人比武,你赢了,砍掉了对方的一条腿,已经证明了你的能力和尊严,没必要再砍掉他的另一条腿……好像不太贴切……”
红月凝眉,显出矛盾和些许无措。
江寒雪笑了笑,目光雪亮坚定:“别被一时的愤怒冲昏了头脑,也别忘了你来的目的。如果你真的想他死,我会帮你杀了她,你的手不必沾上生父的血。”
气氛陷入一阵冗长的沉默里,红月最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推开江寒雪的手。
她转头看着息封贤,回复了之前的冷漠语调:“我今日来时劝你放开一些,你手下还有一队羽卫,我劝你把这队精兵交出来,轩辕瑾现在正在用人之际,念在你是他的亲舅舅,会放你一条生路。”
息封贤痛苦中略带惊讶:“你怎么……”
“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既然映月都知道,我没有理由不知道。这是一片颇有规模的军队,你现在已是阶下之囚,手中不适合再拥有力量,不若向新帝卖个人情,也可保得自家性命。”
“……”
息封贤忽然潸然一笑,叹道:“只怕不是轩辕瑾要你来的吧。”
他虽然老了,却不糊涂,红月若是受了轩辕瑾的示意,何必在深夜偷偷潜如进来,甚至打昏了侍卫。
红月默然,息封贤却摆了摆手,似乎表示不想听她说话。
“罢了……”从左腕上褪下一枚乌金手环,足有近两寸宽,刻有飞鹰猛虎图腾。
这队精兵原是为平帝秘密训练的,为了有朝一日挥军北玄为国效力,是他的私心,总想着只要有这一方军队,息家就不会倒,可是如今息家……息家只剩他一个!
既然红月知道这队精兵的存在,自然也知道其他的,他自不必多说,至于她想要做什么,他也不想管了。
红月接过手环,再无留恋地转身出了小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