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明白了。”小石头片刻的高兴心情霎时变成了愤怒与担忧,硕大的拳头攥得铁硬,“金巡抚想借刀杀人!狠毒!卑鄙!”
华哥情知不是什么好兆,却又疑惑,“我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就算金巡抚有害人之心,荐举良医是要有根据的,他凭什么说更新懂医,王爷就那么轻信?”
小石头抓着后脑勺子点头称是。
瘦公差咕咕把半碗鱼汤喝下,打着饱嗝,放下碗说:“来的两个公差,老爷似的,对鱼知府都是爱理不理,哪里能问出个所以?刘知事倒不在乎,满开心的样子。”胖公差吃得满脸油汗,仍然手不停嘴不停,风扫残云一般,硬是把桌上的残酒剩饭打扫干净了,这才抹着嘴对小石头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赶紧回去再说。”两公差说着满意地站起身来,告辞一声先去了。
小石头结了账,急急地拉着华哥要回府衙去。华哥却说,前前后后的事儿你已经给我说清楚了,再见更新没有多大必要。见了也无话可说,反让他心里难受。不管他与华歌的事成败,更新都是我们柳家的恩人,是我们兄妹的挚友,没齿难忘。华哥说得动情真挚,小石头心里酸酸的禁不住又掉下泪来。华哥眼望窗外神态凝重,深思着又说,当务之急是更新面临的这一劫。联想前边金公子的事,金巡抚位高权重,朝里又有和中堂作靠山,来者不善,不可掉以轻心,但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阴谋却不得而知!
小石头虽然是个粗人,也觉得有理,拉住华哥不放手,说:“这么说你更得跟我去见更新哥,一块想想办法,拿拿主意。”华哥摇摇头说:“谁知道金堂正下的什么套,支的什么招,情况不明何以应对?”小石头更急了,两手一摊说:“要知道姓金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那可难了!”华哥皱着眉头在地上来回走了几步,思谋着说,“不行,拔树还须从根刨起。我想这样——我去省城,就是钻墙打洞也要设法探出点风声来,心里有了数再对症下药想办法应对。”
两个人又权衡计议一阵,就要分手了,华哥特意叮嘱:大事当头,咱俩见面的事暂不要告诉更新,免得分他的心。小石头点点头。各自心急有事,两人依依不舍地在饭铺门前分了手。眼望着华哥的背影在长街消失,小石头扭身匆忙向府衙跑去。
进京路上
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平原上玉米高粱连着谷子豆子,海洋一般,风一吹波涛滚滚。近午的太阳越发火辣辣的,风从雾霭迷茫的远处吹来,带来的却是阵阵燥热,仿佛顷刻之间要把所有含水分的东西全部灼干。三头浑身淌着汗水的骡子踏着滚烫的沙土路,喘着粗重的热气,不时打着响鼻,速度慢了许多。
骑在骡子上的三个人除了刘更新外,就是金巡抚派来的两个公差。一个叫山豹子,一个叫平地虎,都是在衙门里摸爬滚打几十年办老了差事的油吏,最能看人下菜龇牙瞪眼或摇尾巴卖乖的角色。从省城出发前,巡抚大人特地把二人叫去关照:让刘更新进京,说是请,其实就是“押”。小子能不能活着回来还不一定呢!因此一路之上不是你们侍候他,而要他侍候你俩,吃喝花销让他出;只是这小子鬼精,要看牢了,别让他溜掉!两人一听心里便有了数。来到彰德,谎称王爷有令,只准刘更新一人前往,拒不让小石头跟着。在彰德境内,他们还不敢拿大,知道县官不如现管赔着小心。更让他们不敢轻看的是,沿途百姓听到消息,都来为他们敬重的刘更新送行。送盘缠的,送蒸馍、烙饼、花生、红枣、西瓜、桃梨等吃食的络绎不绝,拥道塞路。更新千恩万谢地感激大家,东西却一概不收。倒是两个公差收了不少。人们叮嘱二位公爷一路之上替他们关照更新。二人嘴里塞满枣梨饼子只管呜噜不清地胡乱应允。已经走出彰德地面十来里远了,一个中年汉子,拿着一把黄油布伞满脸汗水追了上来,说他是彰德县柏庄的,祖传以做伞卖伞为生,眼下正当行雨季节,让更新一定要带上他做的这把伞路上遮风避雨……这是更新路上收下的唯一礼物。
要不是亲眼所见,两个公差简直不敢相信,人间还有这般真情!心里不禁暗自惊叹:这小子官不大,倒有一套笼络人心的手段!渐行渐远,再没人认得刘更新,再没人送这送那了,两公差嘴里闲了,脸上便没了笑色。山豹子有些城府也曾读过几天书,知道刘更新不是凡才,不叫不骂也不说难听话。平地虎不识字是个粗汉,先是吹胡子瞪眼龇着老黄牙恶声恶气地说些恶话,后来竟提着名字叫骂:“刘更新你他娘的磨磨蹭蹭个啥,快点!”“日你娘的刘更新,你跑恁快咋哩,赶死呵?”“你他娘的哑巴了,半天屁也不放一个!”……快也不是,慢也不是,不吭声也不是,喝斥谩骂挖苦嘲弄颠倒拿刘更新撒气开心。
“一路同行也是缘分,你说话就不能好听点!”山豹子不愿意同事这样骂骂咧咧,实在听不下去了,顶他一句,平地虎这才不吭了。原来山豹子老家也在林县,心里多少又存着老乡情分,看到沿途百姓对刘更新敬重爱戴心里也有几分动情,因此对更新还算客气。
有了这几年的官场经历,对上宪派来的衙役这种做派,都在意料之中,更新只管不屑地嬉皮笑脸,全不当回事儿。他是个敢上天捅窟窿,下地掘井的角色,不信邪,不怕事,不服输。自从赶走了金三公子,他就做好了应对报复的准备。他知道金堂正要磨道里寻驴蹄,所以在大小官员每人必写的针砭时弊的策论文章里,故意避开正面,以论医道来喻世事。其实,更新虽然浏览过一些医书,但于杏林之学只是皮毛。没想到金堂正居然抓住这一点,用冠冕堂皇的外衣包着黑手直伸过来。这倒逗起了刘更新的兴趣——哈!我县衙府衙闯过,巡府衙门也闯过,就只剩下紫禁城了!这回正好进皇家御苑闯荡闯荡,倒要看看能把我刘更新怎么样!咱虽说是个山乡草民,但秀才当得,解元当得,为啥郎中就当不得!有了这种想法,倒使他暂时忘却一切烦恼,斗出了不服输的犟劲,恢复了天生的心性。临行之前,他把《本草》、《伤寒论》、《汤头》等医药之类的书籍一股脑儿弄了一大包,骑在骡子上时不时翻着看上几句,算是临渴掘井。
终于,空旷的原野上现出几幢房舍,愈走愈近,飘来阵阵饭菜香味。三人在一个道旁饭铺前的大杨树下跳下骡子。平地虎擦着瓦刀脸上和着黄尘的汗水对更新挤出一丝皮笑,说:“日娘的这大热天赶路真是又渴又饿,老子受这罪,还不都是为的护送你这人物,知道好歹的就出血好好招待我俩。”更新嘿嘿一笑道:“好说,只不过我可是身无分文。”说着解开包裹抖了抖,果然除了几本书和衣服外什么也没有。
听他这么说,两公差不由想起离开彰德时的一幕。
鱼登水知府和小石头依依不舍一直送到城北十里漳水岸边。知府脸上无奈眼里含着泪花拉着更新的手说:“兄弟此去让人担忧啊……哎,为了我……”说着取过一个沉甸甸的布包,“我这点私房银子带着路上用吧。”更新用手推开,嬉笑着说:“王爷有请这可是难得的彩头,你担的哪门子心呀?刘更新出门是从不带盘缠的,何况这次有公差跟着。收回去收回去!”小石头两只眼睛红红的,上前执拗地把几个银锞子塞到更新手里,说我又不能跟着,出门在外不带钱怎么能行!更新只得接住,拍着肩膀安慰嘱咐小伙一阵,跨上漳河大桥却又回头把银锞子抛了回去,说你放心吧,我保证赖的不吃,不是好店不住比在府里还舒坦!这银子给你爹捎回去吧……当时见刘更新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以为都是银子,现在看来他是真没有钱,真把自己当王爷的客人把公差当他的仆人啦。想着,平公差脸立刻横了起来,龇着老黄牙阴冷地一笑,“到了这会还吹牛屁股哩,有能耐甭挨饿就中!”说着径自进店找地方坐了,要了一盘包子两碗米汤。
刘更新回头对山豹子说:“我没带钱你也不用掏钱,只管找地方坐下,不但有饭,还有酒呢!”
山豹子问更新是不是认识这里的掌柜,刘更新也不回答,踅身走向柜台。台后那个四十多岁的秃顶头男人把正在手里拨拉着的算盘一推,立刻满脸堆笑地哈腰站起,“客官,你要点什么?”
刘更新也不言语,只是盯着秃顶头看。秃顶头以为头上有什么碍物,讪笑着摸头擦脸。更新直着眼看了一阵说:“老兄,恕小弟冒昧,你是不是失妻不久?”秃顶头一怔,叹口气回答:“可不是哩,刚过‘五七’。——你怎么知道?”
“你双颊灰暗,这是克妻之兆。暗中显黄,不出百日。”更新款款说道:“你膝下无子,只有两女,家业中等,只是人丁欠旺。”
“是呵,是呵,”那人连连点头,走出柜台,摸桌子掂板凳,“今儿碰到神人啦,先生快坐!快坐!”
“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么?”更新坐下又道,“你这宅子有碍!进门时我就看到了,你这店西边有个大坑,西方属金,从面相上看你又是火命,金火相克,因此于子嗣不利。何不把大坑变为鱼塘,不但化了方碍,且有了鱼鲜……”他边剖析解说边指点补救措施,末了说:“老兄只要照我说的办了,不出两月,新嫂子就会进门,明年这个时候我来喝你的得子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