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地方,有许多家工厂。工厂的屋顶上都竖起几个烟囱,又浓又黑的烟从烟囱里冒出来,好像魔鬼的头发,越拖越长,越长越乱。有时候,这一个魔鬼的头发和那一个魔鬼的头发纠缠在一起,解也解不开了。街上的孩子都喊道:“你们看,魔鬼打架了。”好容易来了一个和事老,含着一口和平的气轻轻地对它们吹,它们的头发才慢慢地解开。
工厂还有一支汽笛,家家都有。
他的职司是专门张着嘴喊,十里以内都能听见,所以大家管他叫“大嗓门”。早上天还没有亮,他尽他的职,呜呜地叫唤起来。许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听见了,就三脚两步赶到工厂里去。晚上天黑以后,他又尽他的职,又呜呜地叫喊。许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才从工厂里出来,没精打采地走回家去。大家都说:“大嗓门一叫唤,咱们就不能不听从呀。他一叫唤,咱们不能不赶快跑到工厂里去;等到他再叫唤,咱们才可以回家。要是他不叫唤,咱们休想随便出进,工厂的大门关着,怎么进得去呢?怎么出得来呢?”
一个婴儿,他身子贴在母亲怀里,小嘴衔着母亲的奶头。他睡在床上,多么温暖,多么舒服。吸着甜蜜的奶汁,他睡的很甜蜜。“呜呜呜……”大嗓门在叫唤了。婴儿嘴里的乳头不见了。他伸出小手到处摸,越来越冷,于是哭起来了。哭到太阳来探望他的时候,他四处寻找,哪里有母亲的影子呢。
这样的事儿,婴儿天天遇到。他留心察看,母亲的奶头到底什么时候逃走的。他察看出来了,只听得大嗓门呜呜地一声叫唤,母亲的奶头就逃走了。他想:“大嗓门要是不叫唤,母亲的奶头一定不会逃走了。得跟大嗓门去商量,请他不要再叫唤,那就好了。”想停当了,他就去找大嗓门。
一个女郎,她跟一个少年很要好,每天夜里睡在一起,他们互相拥抱着,心里充满了快乐。“呜呜呜……”大嗓门在叫唤了,女郎身边的少年不见了。这时候还四面漆黑,她两只手满床乱摸,哪儿有她心爱的少年呢?她觉得非常寂寞,呜呜咽咽地哭了。哭到起早的鸟儿唱着歌儿来安慰她的时候,她找遍了屋里,又找遍了田野和山林,哪里有少年的影子呢?
这样的事儿,女郎天天遇到。她留心察看,少年到底什么时候失去的。她察看出来了,只听得大嗓门呜呜地一声叫唤,怀里的少年又溜掉了。她想:“大嗓门要是不叫喊,少年一定不会失去的。得跟大嗓门去商量,请他不要再叫唤,那就好了。”想停当了,她就去找大嗓门。
还有一个眼睛瞎了的老婆婆,她跟她老伴睡在一起。年纪大了,夜里常常要醒,她就跟老伴聊天,不觉得冷清。老伴讲外边的景致给她听,什么地方的树绿了,什么地方的花开了,她好像眼睛没瞎一个样,什么都能看见。“呜呜呜……”大嗓门在叫唤了。老伴的声音忽然听不见了。她以为老伴睡着了,提高了嗓门喊,叫他醒一醒。可是哪里有回音呢?她很害怕,觉得夜特别长。瞎了的眼睛虽然没有多少眼泪,也一滴一滴流个不停。追赶麻雀的孩子们闯进屋里来了,她才停住了哭,请孩子们帮她找一找,她的老伴躲在哪里。孩子们连地板缝都找遍了,哪里有他的老伴呢?
这样的事儿,老婆婆天天遇到。她留心觉察,老伴到底是什么时候溜走的。她觉察出来了,只听得大嗓门呜呜地一声叫唤,老伴就急急忙忙溜走了。老婆婆想:“大嗓门要是不叫唤,老伴一定不会溜走的。得跟大嗓门去商量,请他不要叫唤,那就好了。”想停当了,她就去找大嗓门。
婴儿、女郎和老婆婆走在一条路上。他们都说是去找大嗓门的,就手拉着手,结伴同行,一边走一边说话。
婴儿说:“我不敢睡熟,只怕母亲的奶头逃走,紧紧地含住不放,但是办不到。想来大嗓门一定有什么糖呀花生呀在逗引我的母亲。要不,为什么他一叫唤母亲就走了呢?他把我的母亲叫走了,我可苦了。我得跟他商量去。”
女郎说:“我那少年爱着我呢,他无时无刻不想我。他说只有我在他身边,他才能好好地休息。为什么不能让他跟我在一起多休息一会儿呢?大嗓门一叫唤,他就掉了魂似的,急急忙忙走了。想来大嗓门一定有什么魔法,要不我那少年怎么肯离开我呢?我也得跟大嗓门商量去。”
瞎了眼睛的老婆婆说:“我睡不着,我的老伴也睡不着。两个人谈谈说说,夜就过得快一点儿。可是他老说到半中间就匆匆忙忙溜走了。等我唤他,他已经跑出好几里路去了。想来大嗓门有老酒请他去喝吧。要不,他怎么肯扔下我走呢?我眼睛瞎了,一个人待在家里很害怕。我得跟大嗓门商量去。”
三个人一边走一边说,不知不觉来到大嗓门脚下。大嗓门站得很高很高,差不多跟烟囱一样高,张开了大嘴向着天,等时刻一到他就叫唤,他非常尽责。
婴儿抬头一看,先就胆小了,这样高,怎么能上去跟他说话呢?瞎了眼睛的老婆婆只是叫苦,她从来没练过跳高。幸亏姑娘的身子又轻又灵活,她一手抱起婴儿,一手拉着老婆婆,像云一样飘了起来。一点儿不费事,三个人一同来到大嗓门跟前。
三个人把自己的心愿都说给大嗓门听了,最后一同说:“请您从此闭嘴吧,不要再呜呜呜地叫唤了。我们不愿意失掉我们离不开的人。”
大嗓门听了他们的话,觉得他们真是可怜。他笑着说:“我的嘴一直是张着的,不能听了你们的要求,就闭拢来。我先前不知道我一叫唤,就把你们害苦了。听了你们的话,我以后不愿意再尽我的职了,我不叫唤了,你们放心回去吧。”
三个人听大嗓门这样说,都高兴极了,反而觉得不大可信,一同问:“您说的是真的吗?”
“哪能骗你们,”大嗓门说,“以后每天天大亮了,母亲的奶头还在你小弟弟的嘴里,少年还在你姑娘的怀里,老伴还在你老太太的身边。放心回去吧,我的小弟弟,我的好姑娘,我的老太太。”
婴儿跟大嗓门亲了个嘴,女郎绕着大嗓门跳了一会儿舞,老婆婆跟大嗓门握了握手。他们十分感谢大嗓门,高高兴兴回去了。他们一路走一路唱:
我要喝甜蜜的奶汁,睡在母亲的怀里。
我要永远这样,现在有希望了。
我要每天夜晚抱着少年,让他在我的怀里休息。
我要永远这样,现在有希望了。
我要老伴伴着我,在无论什么时候。
我要永远这样,现在有希望了。
天亮了,太阳照着大嗓门的张大的嘴,大嗓门默默地不作一声。走过的人们对他说:“你失职了。你还没有叫唤呢,赶快叫唤吧!”
大嗓门张开大嘴向着天,不理睬他们。那魔鬼的头发被剪断了,烟囱里不再冒出烟来,它们不能再玩儿打架的把戏了。
婴儿含着母亲的乳头,靠在母亲的怀里,睡得很香甜,小脸儿上全是笑意。
女郎抱着她心爱的少年,一声不响,让他得到充分的休息。
瞎眼睛的老婆婆睡在她老伴身边,两个人有说有笑,像新娘子新郎官一样快乐。
大嗓门真个从此不叫唤了。
1921年12月30日写毕,原题为《大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