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了口气,想着我们果然是母女。
四
罐子里的钱多到每天都可以让我们花整整两节课去数,虽然这其中也有我们俩都笨手笨脚的原因。两个人数着数着就会混到一起,要不就是突然忘记数到哪里了,遇到这种情况,我就会气急败坏地把那堆硬币往旁边一推,而井却总是接过来继续一枚一枚耐心地数。他认真的样子,好看得让我有些感动。
有一次我看见他很满意地笑了,就忍不住把脸凑过去问:“有多少钱了?”
“138块7毛,”他笑着看我,“挺多吧。”
“挺多。”至少比我想象的多,我微微有些吃惊。
“那够去哪里玩了?布达拉宫?还有你上次说的什么山……”
“够在东方乐园不吃不喝玩一天了。”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本来以为会看到他沮丧的表情,但意外地看见他眼睛里全是意味深长的笑意,顿时明白他又误会我什么了。
那天下午我和井抱着那个罐子翘课跑到学校门口。
“东方乐园往哪走?”我随口问了一句,发现他居然吃惊地看着我。
几秒钟后他干巴巴地开口:“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这个游乐场是前两年刚建的,我只是听说但从来没去过,哪个高中生会有心情去什么游乐场。我气急败坏地瞪着井说,“难道你也不知道?”
井很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说:“你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呢?”
井在口舌上从来占不了便宜,但他这句话确实让我无话可说。我只是直觉性地认为,井认识世界上的所有地方,包括怎样到达。
给秦丹打电话纯粹属于病急乱投医,我早就应该料到她比我强不到哪里去,她支支吾吾半天说:“东方乐园肯定是在东边啊。”然后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哪边是东?”我和井几乎同时问道,然后怒视对方。
上星期我爸挥舞着我一模考试不及格的数学试卷,充满感情地奚落道,每天吹牛要考第一的人,还有连几个数学公式都记不住的时候。我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这件事,也在心里讥讽道,两个每天计划着要走遍全世界的人,连哪边是东都搞不清楚。
看来我缺少的不只是平衡感,连方向感也很差。
连方向都分不清楚的人,还想去多远的地方?就算一直走一直走,最后的结果,可能也只是迷路而已。
只能说我们俩果然像秦丹说的一样,幼稚得很。
秦丹的数学也考砸了,她无理取闹地说都是因为在几个月前的数学课老师讲到重要地方的时候我打电话给她问路。然后指着我的鼻子说我简直是莫名其妙。
这是我要说的才对……我无奈地想。
“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打电话给我?”她还在那里喋喋不休。
“因为你平衡感比较好。”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愤怒地回过头不再理我。
也许,会把我莫名其妙的话傻乎乎地抄在本子上不停地比划直到想明白的人,真的只有井而已。
五
如果真的有人来问我东边的话,我也不见得答不出来。
我可以告诉他阿巴拉契亚山脉的东边是华盛顿,孟加拉湾的东边是安达曼海,东非大裂谷东边是维多利亚湖,我想我可以指出地球上任何地方的方向,除了这里。
就像很多人总觉得可以把那些离他们远之又远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却无法看清现在。
而我真正想知道的,却只有现在。
六
我发现井经常从钱包里拿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便笺纸,很认真地默背一会儿,再小心翼翼地放回去。
有一次井说错答案后想抵赖,我抢他钱包的时候那张纸从里面掉出来,井立刻宝贝似的捡起来。我说我想看看,他犹豫了一会儿递过来,一脸心疼地说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千万别弄坏了。
我接过来展开一看,除了最上面一行的中文,全是密密麻麻我不认识的字符。
“这是什么?”我问。
井说那是被翻译成很多种语言的自我介绍。
“很厉害吧。”他得意地说。
“你们好,我的名字是井,来自日本,很高兴认识你们,希望我们可以成为朋友。”我一字一顿地念出来。“井”字上还认真地标了声调,我觉得好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井说他第一次在讲台上背这句中文的时候,尽管字数不多并且之前练习过,但还是讲得磕磕绊绊,好几次咬到自己的舌头,最后没有说完就红着脸跑下去了。
井说他每到一个地方,都随时准备着离开。所以那份被小心保存在钱包里的自我介绍随时准备被取出来。
“离开”这个词似乎无论怎样表达都带着挥之不去的悲伤和寂寞,却被井讲得兴高采烈、斗志昂扬。我自讨没趣投向他的同情的目光只好悻悻地缩回来落在自己身上。
井永远对下一次的出发迫不及待。印象中那些不断行走在旅途中的人,应该是充满乡愁,并且梦想着有一天可以停下来不再漂泊,拥有一个可以让自己安心的家。他们忧伤落寞的脸让人看了有说不出的心疼,而看着井亢奋的表情只想让人给他一拳。
拿到那张不及格的地理试卷的时候,我第一次庆幸还好井走了,否则一定会在他面前抬不起头。
那个地理考了第一的男生被地理老师推上去形式性地介绍经验,他就像小学生端着奖状一样捏着自己的试卷说:“其实把地理学好很简单的,买一张世界地图多看看就可以了。”羞涩却掩饰不住的得意。
我不屑地发出“哼”的声音,心里却觉得很不是滋味。
世界地图上每一个国家的名字,每一座岛屿的名字,每一条山脉的名字,每一片平原的名字,我都可以一字不差地说出来。
我知道这么多这么多的地方,却不知道现在井在哪里。
“程遥,那你来说说……”地理老师的声音总是没有前兆地响起来。
我叹了口气慢吞吞地站起来,看着她指着美国东部的那条山脉。
“这是哪里?”
“阿巴拉契亚山脉,阿巴拉契亚山脉。”秦丹回过头用书遮住嘴说。
“我不知道。”
地理老师总找我麻烦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也发现了自己似乎总在地理课上表现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其实我不是故意的。
那些地理老师在黑板上圈出来的,名字对我来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地方,现在看上去是那么刺眼。我不是井,我越是渴望的目光只能被它们还以更尖利的嘲笑。比起它们胜利的笑容,地理老师的笑容要相对好看那么一点。
幼稚地想要去看世界的其实只有我一个人。
告诉井底下的青蛙天空并不是像碗一样大,而且很美丽很漂亮有什么意义么?就像你向一个没有双腿的人描述奔跑的快乐,传递给他的也只是虚伪的美妙和继之而来的无力感。某种意义上说,和欺骗在形式上完全没有区别。
“程遥,那你来说说……”
“程遥,那你来画画……”
仿佛在不停地逼我提醒自己,那些地方,你是绝对到不了的。
而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我想起那节地理课上我在地球上画出的巨大的坑洞,那个地方可能真的存在的,大概就在我脚下。
没有地震也没有海啸,只是安静地存在着。
七
只要教室门口有一点动静,我就会忍不住抬头张望。
我总觉得井会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大声叫我的名字,说他忘记把他的“旅游基金”带走了。
后来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井微笑着走近我,然后高高举起那个罐子,把所有的硬币哗啦啦倒在我面前,转身走的时候说:“我才不稀罕。”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趴在桌子上,手臂底下的书已经湿了。我打开罐子,发现硬币还在后松了口气,然后觉得自己真的挺没出息的。
我没有提名字地告诉秦丹我梦见有人把东西摔在我脸上,所以觉得很伤心。
秦丹难得好心地安慰我说:“别多想,梦都是反的。”
我刚要感动地拥抱她时,她又接着说:“所以应该是你把东西摔在他脸上。”
几天前有个男生转学去北京,班里为他开了送行会。他站在讲台上抹着眼泪说着“同学们我一定不会忘记你们”的时候,秦丹小声对我说:“我哪天要是走了绝对不会像他那样,我一定会走得很潇洒。等你们发现我不见了的时候,我的书桌、鞋柜、宿舍里的床铺,所有的东西早已经全空了。”
她在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好像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我在桌子下面悄悄握紧了拳头。
原来那时你也是这样得意啊。
这样看来,也许我真的会找点什么摔在他们脸上也说不定。
但比起生气,我更多的是沮丧。
想到井兴高采烈地背着书包走进某个教室熟练地背诵他的自我介绍;想到井开心地对着什么人说着他到过的地方遇见过的人,想象着那个某人在听到这个城市或是我的名字的时候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我就会沮丧得一塌糊涂。
不过这样说来,井讲起他想去的地方的热情永远高于描述那些他去过的地方。而且也很少听他提起以前交的朋友,只是经常看见他从外面跑回来开心地对我说他又认识了哪个班的某某某。
井属于这样一种人,适合他们的台词永远是:“我又认识了一个人。”
而属于我的台词是:“又一个人离开了我。”
对井来说,无论多少次,硬币是可以重新一枚一枚攒起来的吧。
我这样想着,硬币不小心从手里滚出来掉到地上。
我拍拍坐在前面的秦丹,拜托她帮忙把钱捡起来。
秦丹点点头弯下腰去,然后用极慢的速度直起身子,翘着兰花指阴阳怪气地问我:“同学,你刚才掉钱了吗。”
“嗯。”我不太想理她,所以尽量减少和她交流的字数。
“那么你掉的是一块钱还是一百块。”她哆哆嗦嗦的,看起来有点恶心。
“一百块。”我没好气地说。
“你不诚实,”她诡异地笑了,“所以不能还给你。”然后把钱揣进自己的口袋,没事儿似的转回去。
“我才不稀罕。”我小声地说。
八
地理测试有一道题是这样的:有一个人从北半球的回归线上出发,他先向东走了1000千米,再向南走了1000千米,又向西走了1000千米,最后向北走了1000千米。问题是: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是哪里?
那时候我毫不犹豫地选了“回到原点”,试卷发下来后发现被打了大大的错号,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但当时没有认真听老师讲,自己也没有好好想过。
不过,现在好像有那么一点明白了。
是不是说如果你离开了原来的世界,那么即使你沿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同样的距离,可能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
所以回不到过去的,不一定都是时间。
我把“旅游基金”全部取出来,周末一个人怀着一种报复心理在东方乐园玩了整整一天,并且用井的那份钱大吃大喝。
谁说回忆的价值无法计算。我和井的回忆刚刚好值三个汉堡、七只鸡腿、三份薯条、两杯可乐和一支冰淇淋。
结果我发现我连坐车的钱也没剩下,只能一边在心里骂井怎么数的钱,一边狼狈地走回去。
路面和天空被各种颜色的灯光照得通透,甚至比白天还要耀眼,让人几乎忘记黑夜的事实。就像是那些铺在记忆上方闪着光芒的地图和风景照片,把我脚下那个巨大的坑洞温柔地隐藏起来,那些瞬间我是真心觉得自己仿佛可以像井一样,旅行也好,逃避也好,寻找也好,总之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却忘记了自己甚至连一小步都无法跨出。
就算走得很远,也害怕像现在这样会找不到回去的路。
有时我会想,如果从来没有遇见井的话会不会真的比较好,我会一直安心地沉睡在这个城市,对平静而琐碎的生活满足并感到温暖,为缺少平衡感这样的问题感到沮丧,从来不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可是因为井,我开始拼命地想看清楚那些离我很远很远的东西,并且不知不觉中开始痴迷,我是那么喜欢它们,以至于到现在不忍心承认它们其实不切实际。
沿着同样的方向往回走,都不一定可以回到原来的地方。所以因为井偏离了的世界,并不能简单地因为井的离开而天真烂漫地回到原点。
甚至还没有出发,就已经回不去了。
那种雀跃着的,无法按捺的心情到现在依然那么真实地存在着。
因为知道了天空不是像碗一样大,因为知道了天空很漂亮很美丽,所以水井下面的青蛙有了到外面世界去的梦想。
我依然想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这种想要奔跑的冲动,也许,不仅仅是逃避而已。
第二天的地理课,我把揉成一团的试卷重新展开,对着答案一道题一道题地改正,答错的和故意没答的。
“那程遥你来说说……这是哪里?”地理老师笑着指指黑板。
“密克罗尼西亚群岛。”我说。
她似乎已经准备好了我的沉默,讽刺我的话刚要说出口就被生生噎了回去,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我没有坐下,而是站着继续说:“您指的那一部分也可能是里面的马里亚纳群岛、加罗林群岛、马绍尔群岛、吉尔伯特群岛、巴纳巴岛、瑙鲁岛……”
“从那边延伸过去是新几内亚岛、所罗门群岛、图瓦卢群岛、萨摩拉群岛、库克群岛、社会群岛、甘比尔岛……”我这样说着的时候,眼泪不停地流出来,我甚至尽量不去呼吸,生怕一停下来,就无法继续下去。
好久都没有说起这些地方了,我还以为我会忘记。
不过,还好没有忘记。
如果可以看得很远很远,那么看不清现在又怎么样呢?
如果可以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就算不知道现在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只要知道自己想去的地方就可以了。
也许就像那道题目说的那样,我走不回去了。但也许,我是更靠近了自己想去的地方。
那些从我唇齿间以极快的节奏跳跃出来的名字,像极了那个梦里被哗啦啦地倾撒出来的硬币。
像极了,在我周围渐渐清晰起来的掌声。
因为我不是井,所以我会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