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中间地板上,很整齐地码好了一局棋。我们刚到台海前沿轮训,“前人”留下一局棋,留下一局还没开战的棋,留下摆好阵势的一局棋来欢迎我们,那么醒目地等着我们。它像一个卜卦,像一个开始,像一个预告,更像是一个延续。
这是一副牛角质的新象棋。想必是前一拨人想得周到,他们认为轮训的日子要没象棋多没意思。他们还担心我们没带这宝贝,又担心我们没地方买象棋,就留下这局棋。连棋子都一一码好在棋盘上,就等你落子走棋,想得比什么都周全。这副棋是一招前人引路,前人知道我们一定会重复走下去。几千年来都是一局棋,你死我活的永不消停地斗下去。
我们这次轮训的时间很长,超过两个月。我们能自由活动的空间却很小,除了上机场,平时只能在宿舍周边一小圈内活动,方圆不超过一个足球场。宿舍后面是十几亩香蕉园,香蕉树上结满一串串成熟的香蕉。战友陈伟松是绍兴人,刚下飞机那天,他在机场路边抱着一棵香蕉树使劲地摇晃着,他朝香蕉树大声欢呼:“我终于见到香蕉树了。”香蕉对江浙人尚且如此新鲜,更不要说是北方人了。
连队除了我这个闽南人,又有几个人见过香蕉树呢?我们并不需要知道碗里的鸡蛋是哪只母鸡下的,但见到下蛋的母鸡后,像陈伟松见到这棵香蕉树一样,多少会对它表示敬意。但连长很快就警告说,当地人把每棵香蕉都装上雷管,以防被偷,谁也不敢踏入蕉园一步。宿舍的门口是水泥场,却连个篮球框都没有,不然也可以打打球。好在宿舍的左边有一小片草地,还有几棵大树,后来才知道那是南洋楹。大树下长有一些含羞草,空闲时,大家坐在大树下一边抽烟,一边拿根小细枝“逗”含羞草开心。只要一触碰,含羞草的叶子立马会全身裹起来,一会儿又慢慢舒展开来。含羞草的一卷一舒,给大家带来一些乐趣。轮训结束时,张小军几个战士还特地挖了几棵带回杭州种。
除此之外,宿舍里那副象棋就发挥了大作用,它成了全连的娱乐重心。下棋是很普及的智力游戏,全连几乎没有哪个不会来两下子。分队长王德明、上尉吕再新都是全团有名的棋迷,指导员楼维真、机械师张卫军也都是象棋比赛中拿过奖的人,见到象棋他们尤其手痒。很快,我们宿舍就成了全连娱乐中心,大家都围在一块下棋。你架炮,我跳马,你推兵,我平车,大家就这样闹腾腾地杀开了,无休无止。
大家都爱下棋,却只有一副棋,只好采取轮番战,打擂台。赢者坐下,输者下场。胜者王败者寇,历来如此。但没有不败之将,这个位置总会被人拉下来,连王德明、吕再新、楼维真、张卫军连队的四大高手在这个位置都坐不稳,更不要说其他人了。有的屁股没坐热就下来,也有的屁股坐疼了才下来。这个位置好比金銮殿,谁也当不了永远的霸主。有人坐下就有人来进攻,赢者暂且坐着,输者在一旁观战,等着下一番苦战。
人生不能缺席战场,此时,棋盘就是我们的战场。拿粉笔在地板上画个棋盘,复活一个战场再战。架炮,跳马,推兵,平车,将。每一子落地都铿锵有声。没几天,这些马腿裂开了,炮架坏了,车也不行了,棋盘上越来越多的伤兵破将,大家只好用透明胶布包扎它们,只有一盘棋,粉身碎骨也要让它们复活过来继续再战。宿舍一片闹腾。
智商有高低,却没有等级,在这张棋盘上,大家都可以露一手。双方都排一样的阵势,同等兵力,一对一,公平的较量。这副棋是沙盘,是大家的练兵场,是每个人智力的战场。棋盘上每一个子都是前线的士兵,手一推,就冲入对方阵地厮杀,决定输赢是它们背后的那只手。棋盘就是沙场,下棋就是一场微战争。每一场战争较量最终都是人的较量,是智商的较量,绝不是简单的兵器投用。
在围棋和象棋中,我觉得象棋和战争最接近,它不像围棋只有黑白,没有将士相和车马炮兵之分,每一颗棋子都是一个兵,甚至代表一个兵团,小小棋盘可以推演万千变化。象棋分等级,等级最高的将帅稳居后方正中,左右有双士把守,还有双相护羽翼。在棋盘上,只有这三子不用过河。按说士相也能过河才是,但它一定要留下来保卫将。兵和卒最多,摆在最前沿,最危险的地方一定是兵和卒,而不是将帅该待的地方。更有意思的是,双方的兵和卒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我觉得这游戏规定得好,兵卒就应该站在最前沿,勇往直前,粉身碎骨也要向对方阵地冲去,向对方将帅杀去,向对方指挥部杀去。
象棋我也会下几手,看战友们天天在厮杀,也觉得眼热。那天,我对阵连队毛亚明。毛在连队算是棋坛新秀,他还是有名的慢性子,一句话要挨到煮熟一个鸡蛋那么久,他才会吐出来。而我是有名的急性子,说话没有大脑过虑章节。他不但性子慢,为人也傲慢,他刚打败一个对手,见我上阵,不屑地朝我翻了一眼。我没想到会与他对阵,他这一眼就把我惹急了,一上来就要和他约法三章,落子生根,不许悔棋,走棋不许超五秒。我要和他走快棋。我执黑棋,他执红棋。我上来就一阵扫射——架中炮,准备给对方阵中心掏一拳。他倒大方,没跳马却先上相,我不客气打他中兵,先在他阵中心开花——将。他很大方地让我一个中兵,填士护将。我跳马,我准备再投入重兵,把车马炮都向对方阵地冲去。这下他还没跳马,推兵。我出车,他移炮,双方阵势一下进入攻防态势。我进攻,他防守。我两炮居中形成连环炮,他双马互动形成连环马。我全线出动扑向对方,他调兵遣将构筑工事守城待援。我连杀他几个兵后,他的前沿阵地丧失殆尽。我感到愤怒,他不爱惜自己的士兵,他原本上马、出车都可保住自己的兵,他却轻易地让自己的兵被对方斩杀。我可不客气了,车马炮几乎全扑向对方,我想把他困在河界之内,困在他的战壕之内,让他不能前进一步,困死在孤城内。我像西楚霸王一样霸道,很快把对手困在城池之内,让对手脱身不得。
正当我节节胜利之时,这阴险的家伙,不知何时把一个炮打到我左侧的底线,另有一个车紧随其后,他只要把车推入底线,形成炮架,就能给我重重一击,我一下落入对手的圈套,他釜底抽薪一招打乱了我的阵脚,我这才领教这对手的阴险。我全线出击,声势很大,却中了他诱敌深入的阴谋。从一开始他就对我设套,他知道我性子急,和项羽一样,会打硬仗,却不懂谋略。他利用了我的弱点,不惜牺牲自己的士兵,让我把兵力全部调动出来,后方就变成一个空虚的阵地。他盯准一个机会,把大炮架到我的头上,只要车再上去一帮忙,我的指挥部立马就被他端了,胜负立判,一切都结束了。
回防是来不及了,我只有摆动老将,把它请出指挥部,在敌人的炮火之下,让它和战士们一样,经受前线硝烟的洗礼。战场没有前后方,人人都得参战。对手不客气地出车,虽一下将不死我的老将,却将我的一个士和相给剪除了。我不能眼睁睁地任他宰割,任他突破所有的防线,我双车回防,我要像当年项羽追刘邦一样,追得他四处逃窜。我得先解除他炮的威胁,我要干掉他的炮。他又弃炮于不顾,把另一炮迂回到我右侧底线,只要我吃炮,他再上右车。他这招更狠,先将,再抽车或抽马,那我就彻底完了。我的将正经受两面夹击,我的阵势开始全面溃败,处处被动,四面楚歌。他利用我疲于奔命之际,先斩我一马,再杀我一炮,又杀我三个兵,我已溃不成军,兵力越来越少,连防守都组织不起来,更不要说组织一次像样的进攻。反观对手,他虽损失了三个兵和一个炮,其阵势依然完好,战场的主动权已完全在他一方。他开始不客气了,绝不是开始时那般谦让,他继续扩大战果,在围攻我老将同时,又吃掉了一相,还有另一马和炮。我剩下双车、一士和老将。反观对方,他还有双车、双马,士相俱全。而我大势已去,我难以突围,我困于垓下。我图一时痛快,大兵压境,最后却反被对手困于城下。我眼前哀鸿遍野,我已知道结局。只是我眼前没有一条乌江,更不会有一个好心的老翁驾着小舟等我。
但我不能就这样结束,我不能独剩一个将和两个车结束战斗,这样我对不起倒下的其他将士。在临死之前,我还得和对方拼一把,我照样能斩将,刈旗,直至割下我的头颅,直到被对方将死,我不能在将死之前投降,提前退出战场。一场战争的结束,不管输赢,最后留下来的一定是将帅,留在谈判桌前,绝不可能是倒下的士兵。我想起那条著名的三八线,双方死伤无数,上百万的生命,最后结束在一张白纸上。白宫的主人从不上前线,轻轻挥出一只手,中东就倒下一片。决定胜负的那只手,从来不是兵和卒的意志。此时的我,却要为我的兵,还有炮和马,为所有躺下的将士,演一出悲壮的大戏。我又拼掉双车,再杀对方一车一马,只要能再消耗对方一些实力,不管是飞机还是敌人,最后像米洛舍维奇一样,像萨达姆、卡扎菲一样,可以战死,可以被抓,就是不投降,站在审判庭上,站在绞刑架上我也无悔。我不是在下棋,我是在贯彻战争意志。我的博弈结束了,这一局我输得精光,我在棋盘上坚持到最后一刻,我在棋盘上体验到我的战争,我看到一个人的局限,我模拟了战争的意志。脑子凉下来时一想,我图一时痛快,意气般输掉全局,若在战争中绝不可接受,充其量就是一个草莽。
我们每天上机场,来来回回不断地推演,我们也是棋盘上的一个兵。我们被另一只手推演,我们也站在战争的最前沿,时刻等待向一个目标冲去,给对手一将。从机场回来,我们在棋盘上延续这场战争推演,我们将战争的意志贯彻到底——将,将,将。我们在宿舍内持续了两个月的微战争。两个月轮训结束后,这副棋彻底被我们将烂,只剩一兵一卒是完好的,棋盘上的战场同样残酷。
2014-05-05于鲁院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