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是学方言的大讲堂。战友们来自全国各地,什么方言都有。刚入伍到济南时,我却吃尽了方言的苦头,我十分讨厌方言。我的区队长是山东鲁南人,戴副眼镜,人很斯文,就是一副浓浓的鲁南腔叫人头疼。而区队长又很关心我,他看我很羸弱,又不爱说话,常把我叫到他身边说话,了解我对部队生活是否习惯,想帮我解决生活中的一些困难。区队长和我交流得很费劲,比如他问我“生活习惯么?想家没有?”我觉得区队长的每一句都像一团土疙瘩,一团一团地抛过来,我一团都没接住,任他抛,他抛得越多,我越迷惑。每一句简单的话,他最少要说上五遍我才能听明白。而有些话他说上十遍,我照样听不明白,急得他干脆拿笔写在纸上,才能让我明白。本来是愉快的谈心,竟成一件累人的事。那时,我最怕区队长关心我,听他说话比踢正步还累。
经过训练团八个月的方言碰撞,全国各地方言多少我还能听懂一些。在部队日子长了,甚至还觉得各地方言挺有意思的,像地方风味,只要一开腔,气息扑面而来。我寝室的老余是安庆人,我发现他的安庆话很多地方和我们客家话是一个音调,甚至同音同义。连队老赵一说“老子”我就听出四川味来。后来,听习惯了方言,我一度产生错觉,觉得湖南话和湖北话算不上方言,起码算不上地道的方言。我觉得既是方言,说出来就应该让人感觉像一门听不懂的外语,你听他们说话多少带有普通话味道,语音也和普通话相近。江浙地区的不管说普通话还是讲本地话,他一张嘴我就能听出来。江浙说话的语调比较平缓,很软,短调,几乎是两字三字一个节拍,说起来像拉丝一样,容易辨听。习惯了各地腔调后,我觉得方言挺好,腔调容易帮助我辨别他是哪里人。把石头说成“袭头”定是说粤语之人。我老乡小何经常把“臭老乡”说成“瘦老乡”,把“擦飞机”说成“杀灰机”,一听便知是闽南人。
我的连长姓陈,江苏盐城人,操一口盐城腔。他经常把“砸天”挂在嘴边。开始,大家听得云里雾里。他一说“砸天”,我们底下就议论:“不可能吧!叫我们去砸天,天怎么砸。”还有看过隋唐演义的人就说:“李元霸要砸天,最后把自己砸死了,连长不会让我们学李元霸吧。”后来,大家仔细一听,全明白了:
“砸天,我们做了一个机械日,”或“砸天,我们做了一个大检查,今天要全力保障飞行。”我们陈连长把昨天说成“砸天”,都是由他的盐城腔引发的误会。后来,我们听习惯了,觉得“砸天”二字特别动听,比“昨天”更有味道,几天没听到连长说“砸天”,我们甚至会有些想念,就会想办法从他口中套出“砸天”这词:
“连长,机械日是啥时做的?”
“砸天。”
“你头发啥时理的?”
“砸天。”
“嫂子是啥时来队?”
“砸天。”
……
问的人要问得一本正经,大家听了也不能笑,等连长走开时,大家开始哄堂大笑。连长过来问,大家笑什么?大家又不笑了。这样试了几回,连长就明白了,原来是自己“砸天”把大家“砸”乐了,竟成了这帮小子取乐对象。他脸一板走开了。过后,大家发现,连长“砸天”有了相对固定的场所,一般是在起飞线飞行前那一刻。那时他需要对全连进行一次简短的思想再动员:
“砸天,我们做了一个机械日”,或“砸天,我们做了一个大检查,今天要全力保障飞行”。
连长连续几个“砸天”下来,大家精神自然振奋。听久了,我倒觉得连长说“砸天”是对飞行最准确的表达。把飞机放到天上去,不就是一件“砸天”的事么。飞机是现代科技成果,最远也不过百年的事。连长的方言多古老呀,少说也有几百年,上千年,甚至更远。方言的演变是缓慢的,它跟不上生活的节奏,语言具有严重的滞后性。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前,把这一堆钢铁构件弄上天,那是难以想象的,甚至是对老天的不敬。原本是地面最笨重的东西,竟能上天,在天上自由穿梭,飞得比鸟还快,还能从天上往地面扔炸弹,一炸一个大窟窿,一炸死伤一大片,在古人看来,这原本是一件逆天的事。
古人对天的虔诚达到语言都支撑不了的地步,刮风、下雨、打雷,天灾,老天稍给点“颜色”,就足以让一个族群的膝盖打弯,用身体贴在大地上向天告饶。小时候我见过一次祈雨,一群人手持一炷清香,带上祭品,顶着炎炎烈日,三步一跪,九步一叩,从山脚下一直拜到村庄周边最高的、海拔一千多米的南山顶上,祈天降雨,活动从早晨持续到黄昏。他们以最卑微的姿态,向上苍表达这个族群的虔诚,而不是去与老天爷评理。天有不悦,甚至无常,从来没有人与天评理,却习惯于惩罚自身,从自身找罪,认为这个族群肯定有对不住天的地方,这个族群需要集体谢罪,需要带上“礼物”找个离天最近的地方,向天赔罪。人可以经常对人不敬,对人家的娘,甚至对别人祖宗不敬,却无人敢对天不敬。无数壁画和民俗告诉后人,先人对天的敬畏超出你的想象,而后人已无从知晓这个过程的语言与细节,只能从口口相传只言片语中隐约可见一些模糊的影子。
古人不会砸天,恐怕连这个念头都没有。但古人有飞天的梦。这个梦被刻在岩壁上,被画在绢帛上,画在宣纸上。古人可爱,常想象人能生出翅膀,飞上九天揽明月,古人善于把梦表达得那么美好。这一定是古人最大胆的猜想,有一双飞翔的翅膀,能自由上天。古人表达了飞翔的愿望,并不是要砸天,老天爷见了这个梦也一定开心。若是见了蚂蚁也在地上画飞机——想上天,人类也一样很开心。我相信月宫上住着一个嫦娥,她被阿波罗吓跑了,被人类吓跑了。她知道从此这里不再安静,她需要一个更安静的地方,去思念她的吴刚,她去了一个更深邃的地方躲起来。她不习惯阿姆斯特朗这样的外星人,但她知道以后月宫会来更多这样的外星人。她习惯从月宫打量人间,打量匍匐求生的生灵。但她害怕这带着翅膀飞到她身边的生灵,说着古老的语言,一步步向她走来。就像我们害怕哪一天,蚂蚁也高大到站起来和我们握手。阿姆斯特朗说的话,嫦娥可能也听得懂,但她看不懂眼前的这个人,这个从地球来的外星人。
方言有年龄。有专家称,现在的闽南话就是一千多年前的河洛话,是那时期的官话。还有人称藏语“扎西德勒”也是一句闽南话,也是唐朝时的官话,是当年文成公主进藏时的一句问路语,相当现在闽南话“这是叨位”的音译,表达“这是哪里”的意思,至今说出来音相近。
只是我的连长不知道自己方言的年龄,他不知道自己仍用古人的语言说今天的事。说五百年前的话,说一千年前的话,说古话。语言是活化石,古人留下他们的语言在路上等我们,我们每天都在和古人相遇,只是自己不知道。历史不只是在博物馆,更在我们嘴上,在自己身上。我们身上流淌着古人的全部文化基因,它在我们当今的语言中,在各地的方言中,我们自身就是一座文化基因的博物馆,却从没有发现。我们操着古老的乡音,在与今人对话,还将与后人对话,方言是最清晰的历史链条,横贯古今。
2014-03-25于鲁院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