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可以留在相册上,这是我翻开旧相册时想到的。
我个人没有相册,我的相册在转业时丢失了。但我家里有。相册上有我们家人及朋友的照片,都是一些旧照片。相册保存了十几张我在部队时留下的相片,让我想起部队的生活。这些相片让我感到时间是断裂的,它分分秒秒都在断裂。但时间也是可以链接的,每一张旧相片都能把我链接回部队,链接回“当时”。
这十几张部队旧照有一张背影照特扎眼,其他所有的照片都是正面,或大部分正面,只有这张是背面。照片的前方是西湖的断桥,远处还能看到保俶塔。当时我坐在船头,头戴锥形斗笠,手握着船桨。当时我很年轻,人很瘦,脸很白。如果不是熟人,从这张旧照上,恐怕连性别都判断不了。
这张旧照背后透出丰富的信息。我一人坐船头,说明是艘小船;能留下相片,说明我身后还有一个人在船尾。照片与湖面构成倾斜,很可能当时我还不善于划船,船行驶得不稳,还可能小船正在调头。而我只穿一件长袖衬衫,船边荷花连片,说明是在某个秋天,我和另一个人在西湖上划着小船,一览湖光秋色。正是这些信息,把我链接回杭州部队的生活,还有和那位姑娘的点滴交往中。
我们是在医院认识的,当时我是病号,她是护士,自然相识。那时,喜欢住院的战友还不少,他们并没有什么大毛病,就是想到医院调养身子,过几日放松的生活,还方便上街。部队的医院对这些病号管吃管住还不花钱。但没什么毛病,也就挂几瓶葡萄糖,不会留下什么副作用,之后就会让他们出院。部队管这种人叫泡病号。泡病号的人在部队医院很不受待见,这些病号不会给医院产生效益,反而会增加负担,医院喜欢地方病号,地方病号才是他们的钱袋子。我在住院期间,经常见科室的护士长指挥部队病号干活,帮助分发被褥,有时还打扫卫生。泡病号的人都很听话,他们不敢违背,否则明日就出院,想多泡几日也没戏了。出院就不能上街了。更重要的是,他们泡病号期间,大夫下班后,还可以找年轻的护士泡上一会儿,还真有个别战友泡上了护士。
我不属泡病号那类,我真有病。那时我军校刚毕业,很想在部队好好干一翻名堂,哪有心思泡。我是尿出血,达到三个蛋白加。卫生院的大夫说很严重,是内出血,不及时治会有大祸,非逼我来住院不可。我在医院属于真病号,真病号别人不好指使你。我更不会让医院的人来指使,天天坐在床头挂瓶、看书,没和谁说上话。那么多病号中就我最安心养病。
一天半夜,有护士匆匆过来说:“科室有个老人走了,要送太平间,44床能否陪我去?”
我看她有些怕,而且是商量的口气,不像叫那些泡病号的,那是命令式的,没有商量余地。此时泡病号的也都休息了,我就陪她去趟太平间。回来和这位护士就成朋友了。也仅限于朋友。这本是一次道义上的相识,我们是因转移一具冰凉的尸体而相识,事出有因,自然相识。她请我壮胆,从医院到太平间,我只陪她走了来回不到500米路。
我当时没考虑清楚朋友的含义,认为成了朋友,来往就天经地义。她来机场,我带她去看飞机,还带她去老乡家聚餐。几个要好的老乡也认识了。本是多么正常的来往,但老乡们不这么看,他们觉得我俩有戏,将来会有故事。本来无事,俩人像一条白萝卜一样清白,但老乡们觉得不清白,他们认为来往就是有目的。老乡眼里的朋友只有狭义,没有广义,非红即黑,没有中间地带。就是从一般朋友发展到不一般朋友的关系,以致发展到一家人的关系。这超出了我的愿望,也超出了她的愿望。
我觉得人生应该有中间地带,比如买卖,比如朋友,再比如仕途,都应该有个中间地带才好。黑与白,成与败都是两端中的极端,是非此即彼关系。它有侵略性的,它是一条窄道,它有毒。有中间地带人生才会变得辽阔。我感到这中间地带很重要,它是一种大生态,里面应该有各种乔木、灌木,也应该还有各种花草,它应该是一片原始的大森林。现实却不是,现实是一片人工林,里面每一棵树都是人工栽种,都是有用的东西,没用的东西都被剔除。我和那位护士的交往不属于这片人工林,属于被剔除的东西,我们永远也长不成一棵树,顶多是树荫下的一棵杂草。即使是一棵树,独木也成不了生态,只是个别现象,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
在人工林中当一棵杂草是别扭的,是阴性的,是见不到阳光的。我通过几次她对旁人对我做长长的介绍中感受到她的别扭,她也通过几次我对旁人对她做长长的介绍中感到别扭。我们不习惯见光,在强光下觉得晃眼,急于为自己遮阳,急于为自己辩解,我们就是一棵有毒的草。我们在别扭中来往得越来越少,最后就剩下了这一张照片,剩下一个背影,剩下半边脸。
2014-03-18于鲁院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