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非叶
人是悲剧的动物,我们总会回忆过去熟悉的生活,甚至沿着走过的路而不断回头寻找,像是一段落下的梦境。
我从小就是一个会做梦的小孩,我的眼前总有五光十色的梦,而且,总是在白日里有一幅幅景象从眼前闪过,我喜欢这样的白日梦。小时候的上学路上,家里到学校有三四里地走,总是落单的我,踢踢踏踏地走着。那时,我的头顶上总有一片云,云层上总有一支队伍,扛着枪,迈着齐刷刷的步伐,他们一直在云端上走。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我每天都望见这个方阵,每天都望见他们。后来,梦境有些新变化,我看见云端上那支队伍走远了,云上变成一片辽阔的草原,两条铁轨笔直地伸向无穷的远方,这个梦一直延续到小学毕业。但奇怪的是,梦境里从未有一列火车驰过,尽管我努力想象那长长的列车的样子,像童年的电影那样,停靠在他乡的某个小站上,月台上挤满了要去远方的人,但希望的梦境总是一片空荡荡,只有两条笔直伸向无尽远方的铁轨,穿越在无限的原野之中,秋风扫过芦苇深处,一片芳草凄迷。在上学的路上,我还做过其他千奇百怪的梦,那些梦总是一闪而过,唯有这空旷的梦境旷日持久,就像一篇不可能结束的长篇小说。
后来,我为充实自己的梦境,有意识地转移了注意力,竟发现脚下也有无穷的梦境。你看,那只裹在地瓜叶里的菜青虫在冬眠中做着飞翔的梦,那坑浅水中千百只蝌蚪正在梦见春天的田野,那只头上盘旋的山鹰正在梦见前方的野兔,还有躺在路边浅睡的那只狗正流下涎水,它一定梦见主人屋檐下有一根猪骨头。那时的我,觉得世上一切都有自己的梦,甚至路边的每一片绿叶,它们也应该有自己的梦,我开始留意它们的每一个细节。
这是一片枫叶,从春天看到冬天,我细细地观察了这片叶子的一生。从看它第一眼开始,我便认定它在做梦,它一直在做梦,在梦中偷偷纺织它的一生,从绿到红,是它一场跌宕起伏梦境的全过程。我发现从春天到秋天,一片叶子,它做梦也不会拒绝泥土传来的信息,叶子知道泥土心意,天空才是它的自由。于是,叶子在远离地面的枝干上的梦境里飞翔,它的梦境比一只小鸟掠过一座森林还要辽阔。
这片叶子,就在我上学路边的一棵枫树上,我每天都看它沉浸在自己的梦境里。它从光凸凸的枝干上吐出芽苞开始,我就认定芽苞里包裹着一个尘世之梦,不用猜测,它最终会一天天向我展开芽苞里的所有秘密。先是青黄之绿,随后不断加深,终成墨绿。但它不愿让人知道它的秘密,在它深度的梦境中有一场大雾,这场大雾是它最深的墨绿。颜色,它会欺骗你的视觉,让人看不清生命的变幻、蓬勃、绚烂与终结。
终于有了一场风的光临,一下打破了它长久被人窥视的尴尬,它借助风的翅膀让自己舞动起来,舞动在梦境的摇篮里。我眼前一片迷乱,在一棵大树上,在风的抖动下,我看不清一片叶子的全部梦境。我只能从它的颜色变化,来窥探它生命的季节,以及一片叶子对脚下这片泥土的感情。
一叶知秋,那是诗人对季节表层感慨,因为诗人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季节,或说是自己的生命季节,他并不关心这片叶子的本身。没有哪个诗人关心叶子飞向泥土以后的延续,那是以一场深度的冬眠去延续另一个季节的梦,诗人不会知道叶子可以在另一个彼岸到达自由的天空。
一叶知根,一叶知树,一叶知命,这些才是每片叶子所呈现梦境的全部秘密。一片叶子足够告诉你它脚下泥土肥厚贫瘠,或它的酸碱度。同时,它也道出一棵树本身的生命体征,饥饿、富足、干旱、沛泽,甚至于它的年轮和季节。就像一滴血足以道出生命基因的全部秘密,一片叶子也足以证明一棵树的盛衰,甚至千万年后也足以证明这片森林的存在。
只是,没有谁能看清一片叶子的全部梦境,它每天都有变化,一直在不断更新它的梦境,它的梦比天空更辽阔。你看,树上每一片叶子都在做梦,还有眼前这片森林。这个梦迷蒙着我整个童年,从春天到冬天,我不知道它的梦境里有没有尘土飞扬的汽车,有没有天上吐烟的飞机,有没有我从未见过的长长的列车。
长大后,我从闽南前往济南两千多公里的列车上,我看见窗外那些也爱做梦的绿叶,我想象它们的梦境肯定比飞机划过天空的长烟还长。
花非花
这丛长在池塘边的木槿花,小时候我并不知道它叫什么,它其貌不扬,不高大,也不奇特,像一丛灌木,普通得容易被人忽略,只有花开的时候才能引人关注。它的花非常硕大,红白相间,像粉彩。这花开得安静,头天晚上还花苞待放,次日就一树芬芳了。这是木槿花最幸福的时刻,芬芳、艳丽,生命在此刻变得绚烂无比。这是它生命的一次大胆表白,花儿就是它的语言。
木槿花的语言,少有人懂,但村里的二妞听得懂,好像每个花瓣绽放时,她都能听到像月光落地“当”的一声,这时,花苞就真的弹开了,每一朵花儿都向月光倾诉了它的全部秘密。二妞总是静静地坐在池塘边,看着这一丛木槿花开:一朵,二朵,三朵,直到一树芬芳。
这是一朵花儿幸福的时刻,它像是盛装的新娘子,静静地坐在花床上,次日的朝霞中便会迎来很多的“客人”,蜜蜂、蝴蝶,这些都是前来贺喜的客人,一朵花儿就在这众多宾客的追捧中抵达幸福的彼岸。
一朵木槿花向二妞展现了它的幸福等待,但二妞知道这丛木槿花永远到达不了幸福的彼岸,它总是夭折在幸福的路上。队长说这是他家的花,花儿的幸福掌握在他手里。每次花儿一开,队长的孩子来得比朝霞还早,比蜜蜂、蝴蝶还准时。露水未稀,蜜蜂、蝴蝶的翅膀举不起来,等朝阳把它们的翅膀晾干晒轻时,这些花儿早就被队长的孩子兴高采烈地采回家,成了盘中餐腹中食了。
队长是二妞的爹,摘花人是她八岁的弟弟,二妞和弟弟之间还隔着三个妹妹,大妞在她五岁那年被龙王叫走了,她家三代老大都以不同的方式夭折,她爹说这是命,所以二妞并没因大妞离去而升格叫大妞,“大”在她家是个凶数,相反“小”才是她家的吉数,她家三代生到老幺才见男丁。弟弟也顺理成章被父母宠成了小霸王,小霸王喜欢吃木槿花煮粥,一切不可阻挡。
二妞阻挡不了弟弟摘花,但她坚持不吃木槿花,她总是夜里坐在池塘边看木槿花开,看得一个人发呆。以前村里的二顺也喜欢看木槿花开,后来,二顺走了,他乘着火车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封信都要走上一个月的地方。二顺寄回了一张相片,他站在一棵胡杨树下站岗。从此,就剩下二妞一个看花人。
二妞只收过这一封信,她不知道那长满胡杨的地方是否有木槿花,她希望给他寄去一张木槿花的相片。二妞知道这愿望实现不了。一个大姑娘家,还要乘车到镇上请摄影师来,她拉不下这个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