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胸腔里的空气,是属于我的。其他属于我的,我逐日交还给世界,把衣服交还给棉花,把床交还给树木,把粮食交还给谷仓,把路交还给野草,把爱交还给恨,把我交还到你怀里。最后,我把唯一的,带着我气息的空气,也交还给世界。(冰凉的,浑浊的,带腥味的)空气,最后的一缕,我将追随它,无影无踪。
在空气没消散之前,我在你心里种一粒火。火来自深山的木炭,木炭来自硬木。硬木在山谷郁郁葱葱,发涩的树叶像天空飘下来的信函。火埋在厚厚的山岩层,有坚硬的壳,紫褐色。我们都不知道,种下的是火,还以为是一粒坚冰。火苏醒了,那是因为我的呼吸,催开了芽胚。芽苗弯弯曲曲,钻出土层,嫩嫩白白,细细的芽叶张开两片,羞涩,娇美,如水里的游月。
你就是那个开出花朵的人。火的花朵,雪纷飞起来的绚丽。火盛开,需要多少年,我不知道。火会盛开多少年,我也不知道。我知道,大雪也不能使火的花朵凋谢——只要我的呼吸在,一切都在。这是又一年的深冬,冷雨一直在下。窗外的梧桐厚朴已然凋敝,落叶碎烂。茶梅却喷出血浆一般的花。你抱火在雪地行走。空无的雪地,一只黑鸫飞落在一枝枯枝丫上。它不停地扑打羽毛,细细的雪粒烟灰一样飘下来。枯枝积着厚雪,像山峰连绵。
大雪是这样形成的——我站在山巅之上,呼一口气,喷出的热气变成满山的白雾,罩住了山野,低气温迅速把白雾封冻,成了颗粒的晶体,晶体抱紧晶体,像火把抱紧火把,像水抱紧水,更大的晶体犹如降落伞,在山际垂降,弥天曼舞。石埠桥掩埋了,昨夜的脚印掩埋了,苔藓掩埋了,草垛掩埋了。树白了,墙垛白了,月光白了,门槛前的台阶白了。仰望大雪的人,头发白了。
仰望的人,是那个漫长等待的人。是熟悉我呼吸的人。
我们彼此呼吸。我们彼此交换体内的热流。
呼吸是指机体与外界环境之间气体交换的过程。有些生物体可能没有心脏,可能没有血液,可能没有大脑,可能没有消化系统,可能无光合作用机体,但所有生物必须呼吸。不呼吸,机体很快腐烂。
腐烂是所有生命的终结。是的,我们的一生,像一根藤蔓,贴着地面爬,贴着墙脚爬,贴着树干爬,弯弯绕绕,追寻着阳光,爬出不同的图案和长度,而谢幕曲在洪荒时期已经完成。生命的意义从来就没有,假如有,向死而生是唯一的答案。人的呼吸过程包括三个互相联系的环节:外呼吸,包括肺通气和肺换气;气体在血液中的运输;内呼吸,指组织细胞与血液间的气体交换。我们通常说的呼吸,是指外呼吸。
呼吸,瞳孔,脉搏,心跳,体温,是我们通常观察人体的五个基本生命特征。一个人出现了死亡的表象,我们首先观察呼吸现象。呼吸停止,再看体温、脉搏和瞳孔——呼吸停止可能是休克。休克即外呼吸暂时停止,也可能造成永远停止。我发生过严重休克。一次,半夜上卫生间,怎么也站不住,摇摇晃晃,我扶墙挨着马桶坐下来,坐了十几分钟,我又扶墙回卧室,跌倒了。大概过了半小时,苏醒过来,才感觉地板冰凉。休克,知觉没有反应,大脑黑暗一片。休克,是离死亡最近的生命体验。
我们出生,最先与外世界交流的,是我们的呼吸,缓慢、均匀。母亲抱着初生的我们,脸贴着脸,感受我们的呼吸。和煦的,温热的,毫无杂质的呼吸,母亲会终身记取,无论我们走到哪儿,千里万里,天涯海角,母亲都能听到我们的呼吸,哪怕我们已经酣睡。我们呼吸到的第一缕空气,我们无从记忆,这喻示着,终究一生,记忆作为追随我们围绕我们飞行的星球,也会熄灭——我们呼吸到的最后一缕空气,我们同样无从记忆,我们去往另一个洪荒旷野,只是不再被放逐;我们去往另一个黑暗峡谷,只是不可结伴而行。我们的起点,我们的终点,都有一道闸门,尽责的看守,是我们呼吸的空气。
所以,我们必须感谢风车。一架风车,相伴我们的一生。我们的体内,有一架风车,在匀速、平缓地转动,呼呼呼。有一只手,在不停地摇,摇,摇,把废气摇出来,把新鲜的空气摇进去,保持体内顺畅地通风。正常成人安静时呼吸一次时长为6.4秒为最佳,每次吸入和呼出的气体量大约为500毫升,称为潮气量。当人用力吸气,一直到不能再吸的时候为止;然后再用力呼气,一直呼到不能再呼的时候为止,这时呼出的气体量称为肺活量。肺活量就是风车单次最大的摇风量。
风车也把哗哗流水摇出来。一条忘川之河。
逐水而去。我想听你匀细的呼吸,苔藓饱吸水分一般。你说了很多很多话。我想握住你的手,紧紧地,不松开。“天怎么暗得这么快。”你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人老去了,歌声依旧不老。”你又说。我说,神也会老,你的呼吸依旧。你的呼吸,有阳光的味道。你呼在我脸上的热气,有海潮的浩渺,淹没我。我辨识出了冬日的川峦苍莽,隐约的余晖照耀。大雪的早晨,我从街口离开,去往另一个地方。凄冷的雪光略显刺眼。我曾在这里拥抱你。这里有我热爱的山河,每一寸都爱。茫茫的白雾,使得街头看起来,像一个无人的码头。我一个人走在街上,《昨日重现》又一次响起,轻悦悠扬,在我身后回荡。我忍不住回头。我忍不住停下脚步,蹲在一棵老树下,静静地听。我的脸上有了厚厚的霜冻。我摸摸自己的脸,粗粝,麻木,曾在脸上残留的另一只手的温度,被严寒取代。我突然明白,人是怎样老去的——内心不停地下着冷冽的雨,雨声稀稀落落,冷不丁地吧嗒下来,敲击着隐隐作痛的地方。我摸摸自己的唇,那么冰凉,风一阵阵地跑过。“你来的时候,我已经老去。”似乎你站在街的另一头,在对我说话。我怔怔地望过去,只见一只雪地鹀从合欢树上飞起,瞬间没了踪影。歌声在街头盘旋,起起落落。你的呼吸,在我耳畔又清晰起来,像走了无数的码头、穿过了很多街角、和坏嗓子做了无数次的斗争,把你体内的温度带给我。
我把一条河剩余的水流量,给了你。
河也因此窒息。河的窒息,会不会是这样的:源头干涸,水流一日少于一日,羸弱下去,露出嶙峋的河床,水慢慢渗透在沙层里,完全断流。河床上开始长出苔藓,长出地衣,长出地丁和酢浆草……长出河岸上的落日时分,和坐在河边默默吸烟的人。河不会再呼吸。这使我想起清朝时期的一种死亡方式:躺在床上,湿纸盖住口腔和鼻腔,呼吸开始急促,再盖上一张,湿纸被呼出的气体鼓起来,又盖上一张,四肢抽搐,脸部痉挛,续盖一张,眼球暴突,还添盖一张,人没了声息。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溺水——风车停止了转动,最后一道闸门关闭,河道废弃,杂草疯狂丛生。
人至中年,我知道有很多东西,我们才开始真正去面对,甚至直面死亡。我们去面对的,都是我们无力改变的。一缕空气,多么重要。一架风车,不能有丝毫的停歇。尽管我们只保管了一缕空气,却是生命的全部财产。我们不要再去轻言死,当我们看一眼这个茫茫人世,我们作为个体,还有什么比生更重要。我曾以为,我是个不畏惧死的人,我会平静面对这个戴着魔鬼面具的人,事实上,不可能。早晨的太阳从山梁缓缓升起,木荷的树叶闪着淡光,我自由地呼吸草木的青涩味,呼吸溪水翻卷的湿气,呼吸田畴里空荡荡的风,我是个幸福的人。我贪恋生。我贪恋爱我的人,贪恋仇恨我的人,贪恋牵挂和被牵挂的人。
我贪恋嘴巴长疱疹的人。我贪恋脸上长青春痘的人。我贪恋围巾上有雪花的人。我贪恋穿平底鞋的人。我贪恋有植物气息的人。我贪恋梦中相会的人。我贪恋滚烫的肉体,也贪恋灼热的呼吸。我珍惜给我玫瑰的人,也珍惜给我伤疤的人。是呼吸把我们缠绕在一起。埋葬我爱的人,会在爱中复活和永生。我所赋予的,都是你日夜想接受的。我所想的,都是你所想的。我要灌满你空荡荡的部分,填塞你剩下的全部。——爱是最好的珍惜。
在你心里,我种下火种。一粒火。向日葵般盛开的火。冷水会在火上,一遍遍地烧开,冒出呼呼呼的蒸汽,让人辗转难眠。蒸汽会在我们身体里翻腾,转千弯翻千浪,红铁会淬火,熔岩会落地成泥,长出满坡的植物,牛羊成群,雀鸟齐飞,蜂蝶如涌。月亮慢慢爬上山坡,橘色。潮水,无边无际的潮水,那么汹涌,从我脚底往上漫,漫上脚踝,漫上膝盖,漫上腰际,漫上胸,漫上肩膀,漫上我额头。这是月亮的呼吸,我无法阻挡。大雪纷飞,吞没的,只是背影。
冬日暖阳。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剥洋葱,煮湖鱼汤。我有片刻的恍惚。我的火炉一直在旺旺地亮,水壶噗噗噗地叫。我听到了自己平缓匀细的呼吸,像大海平静地起伏,海鸥在落霞中飞翔。我阳台上的衬衣,还有往日的气息。门角里,有一双旧鞋,鞋面上还有往日的泥尘。我肩膀上的白雪,始终不会融化。半卷诗集,还没读完。一封信,还有一个熟悉的地址没写。我们曾隔案而坐,迷蒙的台灯斜照着窗外的深蓝黄昏。你冷绝、高孤的脸,你冰凉的手,都令我迷恋。一句相同的话,我曾一遍遍地说,不厌其烦地说。我忘记了来路,也忘记了去路。你告诉我,你的水仙花,昨夜已凋谢,一并凋谢的,还有冷雨: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暮。我望望窗外,荻花轻轻飞,浮在空气里,像一个梦,那般美好,远古。我怅然若失。我听到了你千里之外的呼吸。沧海更远,远山逝去。
除了胸腔里的空气,我没什么可以给你的。我一个人深深陷入垂降的暮色中。我屏气静听自己的心跳,跳得那么孤独。火在炉里,盛开成一张脸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