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梧桐,天色已经黑了。樊明夫在公司等候她,一见到她,像见到救命星似的,说樊辉夫来了不下五遍电话找樊田夫,樊田夫不在又找她,说等她回来赶紧打电话给他。她让樊明夫赶快打电话,不知什么事让樊辉夫这样着急。
林夕梦打开经理室门,走进去,放下包,泡上茶,等待樊辉夫。在樊家诸多兄弟中,自从樊田夫回来搞企业,唯一能给予理解与支持的,便是樊辉夫了。电话铃响,她伸手拿起电话。
“喂,您找谁?”
“马正岩在不在?”传来一个女人声音。
“不在。”
“他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
“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那他在不在这里上班?”
“不知道。”
“都不知道?”
“不知道。”
放下电话,发现樊辉夫已来了。显然他已听到刚才的电话,他笑道:“找谁的?”
“马正岩。哥,你坐。”
樊辉夫坐下说:“林老师,我感到马正岩这个人不太地道。你们怎么能让这样一个人来公司?”
“你弟弟喜欢他。”
“你为什么不阻止?”
“田夫是你弟弟,你还不了解?他认准的事,不用说九头牛拉不回来,就是九千头牛也拉不回来。谁能阻止得了?”
“马正岩来后怎么样?”
“怎么样!这一段,从早到晚,来公司找马正岩讨账的人络绎不绝。”
“是些什么人?”
“有的是他生意上的伙伴,有的是借钱给他的朋友,还有的是饭店老板、出租车司机等等,讨债电话更是一个接一个,有时一天接到十几个,那些打电话的人,有时候因听说马正岩不在甚至向接电话的人发火。”
“田夫知道不知道?”
“知道了。他已通知几个饭店,马正岩去请客吃饭记红星账下的签字无效,公司一概不付账。”
“田夫没说该怎么办?”
“他说应该有一个黑社会组织,专门清除这种人,剥夺他们在人类中的生存权利。”她调侃道。
“那为什么还不赶快让他走?”
“因为钱。他刚来公司上班第一天就向公司借了一万,几天之后又是一个八千。他当时说仅用三天,立刻就还。可现在这么长时间,根本没有偿还可能。他现在到处躲着,连家也不回,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樊辉夫叹了口气。
林夕梦为他添水,说:“哥,说您的事吧。”
“我不知道田夫这几天回部队去了,没办法,只好等您。您知道前段时间那十万块钱的事吧?”
“我知道。”
“这件事被上面知道了。”
林夕梦一惊,问:“怎么知道的?”
“不知道。有人向我透露,下周一上午八点,他们来查我的账,我必须在这之前把款全部堵上。你说怎么办?”
林夕梦惊呆了:私自挪用公款,一旦被查出来,后果将怎样?
“六哥,这样吧,”林夕梦沉思片刻,说,“今晚上我无论如何与田夫取得联系,然后想尽一切办法,无论怎样不能让您受到……”
“夕梦,我就拜托你了。”
送走樊辉夫,樊明夫悄悄走进来,轻轻地问:“出了什么事?”吓林夕梦一跳。
“怎么,你还没走?”林夕梦问。
“我不知出了什么事,一直在楼下等着。听六哥走了,我才上来。”林夕梦笑了一下。这个樊明夫,老实厚道得让人不可思议,同是一母所生,他与樊田夫的性情竟然天地之别。
“明夫,给你个任务。”
樊明夫看看林夕梦,谨慎地问:“什么任务?”
“限你两天时间,给我借来两万块钱。”
樊明夫先是愣一下,紧接着,把大腿一拍,说:“你把我抱到井里吧。”
“明夫,不是开玩笑,说真的,这一次你不能无动于衷了。”
“我上哪儿去借?我一个人也不认识。就认识学校那几个同事,他们又都没有钱,不行不行……”
“不行!你必须借,能借多少借多少。”
“不行不行……我真的一点点也借不到……”
“我把你抱进井里去呢?”
“你现在杀了我,我也借不到。千万别给我任务,我走了……”
樊明夫边说边向门外退去,转眼间不见了。
林夕梦关上门,坐下来。今天已经星期五,即便樊田夫今晚连夜赶回来,离下周一只有两天时间。像红星这样的小企业,要在两天之内拿出十万元钱,无异于逼迫一个老弱病残去攀登喜马拉雅山主峰。
然而,不去攀登又有什么办法?
突然,电话铃响,她赶快去接。
“喂,哪一位?”
“林经理?我正要找您,是我,宋会计。”
“宋……宋会计,我也要找您。”
“您找我?什么事?”
林夕梦控制着自己,说:“您先说吧,宋会计。”
“今天下午工行来一个电话,说咱们出现二千三百元空头支票,让明天下午五点前必须补上,否则罚款。您说怎么办?”
“中行账上还有多少?”
“二百一十元。”
“我们还有哪些账户?”
“再没有了,就开这两个账户。”
“哦。”
“另外,工程部今天送上一份购料单,注明这些材料明天必须买进来,如果买不进来,工地就停工待料了。林经理,您说怎么办?”
林夕梦咬了下嘴角,说:“宋会计,明天再说吧。”
放下电话,她跌坐在椅子里。
一年来,她数不清为这个企业借过多少次钱,多到几万,少到几千,甚至几百。林晨爽开玩笑说她可以开一个借钱公司了。可是,如果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当初她并不知道樊田夫是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凭高息贷款创办公司。企业最初一点盈利,仅够维持日常办公开支,稍有盈余,都还了债。由于一直没有接到大工程,资金一直紧张得没有喘气工夫,往往是拆东墙补西墙,仅借钱一项工作就时常弄得她疲惫不堪,使她尝尽借钱这滋味。在这个社会里,什么事情都可以请朋友帮忙,跳槽,晋升,离婚,出国,甚至考大学,找情人,但只有一件事万万不可轻易开口,那就是借钱。这实在是一件令双方尴尬的事情。
林夕梦第一次晓得钱有多么重要,是在梧桐师范读书时,从杨曼君那里知道的。那一次她问杨曼君想不想家。这一问,杨曼君那双温柔却又分明充满智慧的眼睛深深地望着她,好久才说:“能不吗?”杨曼君的眼睛有点湿润。从窗户透出来的橘色灯光,照着她那张瘦小而平凡的脸。林夕梦奇怪地问:“那你怎么一次都不回去?”杨曼君咬了咬唇角,许久,说,“没有钱。”林夕梦目瞪口呆:没有钱买车票?这可能吗?然而,随着杨曼君的叙述,她终于完全相信了。杨曼君长到这么大从来还没见过火车。父母都已年老,失去劳动能力,加上最近这几年父亲生病,长年卧床不起,日子更不好过。两个姐姐早已出嫁,连孩子都已经有杨曼君这么大。两个大哥结婚后也已另立门户。小哥眼看春节就结婚,但至今筹集不起彩礼钱,父母愁得整天唉声叹气。当民办教师的小哥,更是一筹莫展。她从小因为自己长得丑而自卑,但贫穷的日子又使她从小就很要强,在学校里一直是班委干部,三好学生。
“咱现在不是每个月发二十五快钱助学金吗?我已经积攒了三个月的,等放寒假时就有一百块了,我打算回家给我小哥,帮他结婚用。”杨曼君说。
林夕梦眼睛也湿润了。在橘色灯光辉映下,杨曼君那张瘦小而平凡的脸变得越来越美丽,越来越庄重。杨曼君整个形象在她心里也变得越来越崇高,越来越伟大。她一夜没有睡好,想到自己从小不知道忧虑的生活,想到自己从来不晓得钱从哪里来和它有多么重要,想到每次回家都有父亲派的车接送,想到回到家后那欢乐热烈的家宴,以及家宴上那丰盛的美味佳肴、醇酒芳香……第二天早晨,林夕梦把自己身边所有零花钱找出来,数了数有七十块三毛五分钱,全部送给杨曼君。她是想让杨曼君在元旦放三天假时,回家看望日夜想念的父母。
杨曼君接受时一句话也没说,只用那双含着眼泪、温柔却又分明充满智慧的眼睛,深深地望着她。那种神态是意外,还是欢喜?是感谢,还是不安?林夕梦不晓得,但却令她终生难忘。
樊田夫接到电话后,立刻放下手头的所有事情赶了回来,回来时已是周六上午九点,他和林夕梦关上门研究该从何处下手。研究来,研究去,唯一的办法,是一点一点地去向亲戚朋友们借。
两个人立刻分头行动了。
林夕梦先去找魏珂。她一直想告诉魏珂自己已爱上樊田夫,一直没有勇气。她多么渴望魏珂会祝福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