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屋顶下来之时,夜风骤然小了许多。
余归晚已然醉去,虽依旧能行,但身形越发踉跄。
一旁,墙根之处,打更人敲着手中梆子,高声叫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已然子时。
这一次,终究终了。
一辆马车,正点着一个微弱的灯笼挂在马车头,悠然的等着活计。
莫阿九搀着余归晚上前,吃力将他扶到了一辆马车前,同车夫一起,将他扶至车上,给了银钱,报上余归晚的住处,目送着马车徐徐而去。
她与余归晚住处,南辕北辙,况且……即便同向,也……不该这般了。
她须得让余归晚望了她了。
转身,缓缓朝着与马车相反方向行着,眼前依稀有些眩晕,却还算清醒。
“娘娘……”却在此刻,身旁陡然一人传来一声困惑之声,十分熟悉。
莫阿九微怔,方才听见马蹄声哒哒,却只当路人匆匆而过罢了,未曾想……
“严嵩?”她启唇,徐徐唤着马夫位子上的人,眼底终难掩诧异,“夜深你不回宫,怎会在此处?”
“这……”严嵩眉眼微有迟疑,良久方才干笑一声,“不过偶然途经此处罢了,娘娘,这般夜深,您去何处,卑职送您一程吧……”
语毕,严嵩目光有些顾忌的望了一眼身后轿帘之内。
事实上……从未回宫。
莫阿九闻言,转眸环顾四处,周遭一片漆黑,无行人,更无灯火,且想此处距离自己庭院还有些脚程,当下未曾矫情,颔首便已上前。
只是……却在掀开轿帘之际,身形陡然僵硬如冰,一动未动。
容陌,在轿内。
依旧一袭白袍,正慵懒靠在轿壁之上闭眸假寐,此刻见到莫阿九掀开轿帘,方才微怔双眸,嗅到烈酒之味,他眉心微蹙。
莫阿九心底一怔,陡然难堪起来,他这般神态,似……对她万般嫌弃一般。
“严公公,无需捎带……”我了。
只是,最后几字未曾道出口,便已然被人冷冷打断:“上轿便快些,朕的耐心素来不好!”
声音中,添了几丝不耐。
莫阿九手指微僵,紧紧攥了一下轿帘,待得反应过来,人却已坐在轿内,容陌对面。
轿内,一片死寂,无人言语。
气氛,冷冽如冰,莫阿九只觉……自己的心都要被冻结一般。
“唰——”骤然一声响声,莫阿九微怔,却见容陌微微挥袖,已然将她身后的轿壁帘幕放下,目光死死盯紧了她,而后,自袖口之内拿出一纸书信:“解释。”
解释?
莫阿九眯眸,好久方才认清楚他手中书信,正是前不久自己托容思晴带与容陌的书信,那一纸休书。
“而今你我这般,休我与不休我,又有甚么分别?”莫阿九自嘲一笑,“皇上不过落款签下此休书而已。”
“这般急着讨要这一纸休书,可是因着余归晚?”本该质问的,可容陌语气却依旧平静无波,如一坛冰水。
“不是因着任何人。”
“莫阿九,即便朕想休你,可‘他’不会同意,”容陌声音唯有凝滞,“是以,即便你着急同余归晚比翼双飞,也须得等到‘他’颔首同意!”
他……莫阿九凝眉:“他是谁?”
“‘他’……”冷冽如容陌,此刻竟也静默下来,眉心蹙的越发紧,似是……极为难受之模样,良久,他以手轻扶胸口,脸色有一瞬的苍白。
莫阿九顺着容陌手的方向望去,那胸口之处,正是温青青欲杀她之时,他替她挡下的那一剑,那是……容陌曾那般宠溺她的证据。
她似乎有些明了了,明了容陌口中的“他”是谁。
“他”,是阿陌,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心中,那个属于莫阿九的,柔软的阿陌。
“若是我执意被休呢?再不愿同皇上有过多牵扯,只因着……一想到皇上用这副身子去宠爱旁的女人,我心中便再难容忍!我嫌脏!”
容陌闻言,目光陡然凉薄,森冷落在她身上,手中,似有内里凝结,仿佛下瞬就能让她魂归黄泉,可终究,他冷声道着:“严嵩,停马!”
马车,戛然而止。
“滚下去!”容陌依旧未曾收回森冷目光,手指轿帘,言语冰冷。
莫阿九睫毛微颤,却也不过只是迟疑片刻,下瞬已然起身,掀开轿帘跳下马车。
听着容陌命令着严嵩启程,不过转瞬便已消失在前方黑暗之中,她却只是望着。
待那马车已全数看不见,莫阿九依旧立于原处。
分明已然入春,这天色……竟依旧这般寒。
此刻已近深夜,周遭无一人经过,偶有野猫凄厉叫着,却只趁着夜色越发萧瑟罢了。
莫阿九抬脚,朝着城郊处庭院走着,恍若不知疲倦一般,面无表情,唯身侧,指尖似在轻颤。
此刻,马车之内。
严嵩抓紧了缰绳,马匹走的越发的慢,他不时侧眸隔着轿帘望着马车之内的男子,欲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快些回宫!”容陌陡然启唇,声色俱厉。
“皇上……”严嵩声音唯有迟疑。
“怎的?如今连你也敢忤逆朕?”容陌的声音骤然阴沉下来,仿佛夹杂着狂风骤雨。
严嵩以马鞭抽了一下马匹,速度快了些。
良久……
“皇上,夜已深了,此处距城郊还有些距离……”严嵩斗着胆子,首次这般道着,声音夹杂了一丝惊惧。
“……”容陌未曾言语,未曾恼怒,亦未曾缓和。
“即便卑职自己于这夜色内行走,心中都万般惊惧,若是……若是碰见强匪……”
马车之内,容陌眉心瞬间紧蹙,靠于身后轿壁之上,双手紧攥成拳。
“皇上,返程吧……”严嵩这般道着。
返程……
容陌双眸陡然睁开,有一瞬,想到强匪出没,他竟……后背生生冒出一阵冷汗,却依旧未曾作声。
“皇上……”严嵩依旧唤着。
“闭嘴!”容陌声色俱厉。
眸,不经意朝轿帘外望了一眼,却只望见漆黑一片中,树枝张牙舞爪似鬼怪一般。
……
莫阿九觉得,自己恍惚之中行着,似走了几个时辰那般长,可头顶月光却又提醒着她,不过才片刻罢了。
前方,迎面而来一阵虚弱灯笼烛火之光,带有马蹄哒哒之声。
莫阿九双眸一亮,未等她伸手欲拦,那马车已然停在她身侧。
她神色大喜,只是未曾笑容微展,便已然僵硬。
那马车之上,依旧是严嵩。
“娘娘,您便上马车吧,此处距您之居处,还有些路程……”严嵩轻声劝着。
莫阿九借着一旁虚弱的灯笼微光,隔着微微拂动的轿帘朝里望着,好久,终究摇头。
“娘娘……”
“不用了,严公公。”莫阿九勉强一笑,“我自己亦可……”
“你欲如何回?走着?”马车之内,陡然传来一人声音,依旧冷冽,毫无情绪。
莫阿九睫毛轻颤:“我总能回……”
话,未曾道完,便见轿帘无风自扬,一袭白色宽袖下,伸出一只大手,已然将她拉上马车。
那一瞬,莫阿九只觉那触到自己手腕的手,冰冷异常,无丝毫常人之体温。
心底,陡然一颤,似是酸痛,似是……心疼。
似又回到了方才,她依旧坐在马车之内,容陌对面。
只是……容陌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莫阿九静静坐着,再一言未发,双手放在膝盖之上,盯紧了自己的手腕发呆。
不知多久,庭院已到,莫阿九下得马车,径自朝庭院门口处行着。
整个过程,头也未回,自始至终,恍若对容陌视而不见一般。
身后,容陌本冰冷的神情,越发难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