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嘉定十四年,春日晴好。
台州府临海县城东门外有一条河,流水悠然,色泽如碧,波光如绢,好一段江南锦织半包小城。河上架一座石拱桥,两边有围栏,桥上看风景的游人两三。河两岸柳树成荫,万条垂下绿丝绦。桥下有石阶通进水面,河的上游有人在洗菜淘米,河的下游有人在浣衣洗被。这桥被人唤为水菜桥,估计就是这个缘由。谢家有女道清,祖父谢深甫曾官至宰相,父亲也是地方官吏,只可惜祖父仙逝,父母早亡,其叔父膝下仅有一子,道清便和兄长谢正清被叔父收养,那时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叔父是个小商家,虽谈不上大富大贵,也是个衣食无忧之家。家中有奴仆,不过不多。谢道清从小生的聪明伶俐,加之幼时受祖父和父亲教育,也颇知晓人情世故。她知道叔父毕竟是叔父,虽然给她配得一贴身丫头,名唤怜儿,但道清凡事均亲力亲为。
这日也如往常一般,道清和怜儿起个大早,带着家中待洗的衣物来到水菜桥边。太阳都还未舍得出门的日子里,河两岸已挤满了不少妇人,都是赶早出来做活的。道清找了个空档钻进去,准备甩开袖子干起来。
“道清,你来得好早!”说话之人是住在水菜桥边教书先生吴秉义家的娘子,姓沈名秋云。
“沈姐姐,你不是来得更早。”道清见是相熟之人,笑脸盈盈。
秋云本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从小知书识理。长大后爱上了穷儒吴秉义,她不顾家人反对与他私定终生。从此父母唾弃,扫地出门,永不往来。吴秉义虽然穷,却是满腹经纶。沈秋云也是琴棋书画相伴长大。道清初与这夫妻俩相识,便甚为投缘。白天吴秉义出门教书,秋云在家里也颇寂寞,幸得有这么个小妹妹常常来往。吟诗作对,弹琴绣花,日子也有些乐趣。
太阳微微探头,阳光穿过垂柳的间隙洒进河面,再由河面反射上岸,星星点点,斑斑驳驳。秋云抬起手抹了抹额头的汗,侧过脸看了看身边的道清。十几岁的年纪,初露少女的滋味,玉面粉颈,朱唇一点,美目流盼。加之她正在捶打着衣服,两颊红云上浮又娇喘微微,连身为女子的秋云也一时看呆了。道清发现秋云的目光,害羞起来,问道:姐姐怎么了,莫不是累了?
秋云回过神,说:道清已经长大了,估计再过得几年,便能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了。
冷不防听到赞美的声音,道清双颊红云更甚,“姐姐说的什么话,别逗我了。”
“姐姐不是逗你,只是意识到你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对了,未出阁的女孩子出来抛头露面总是不行,以后少出门的好。”
“叔父一家待我们很好,让我们不愁吃穿。可你知道我那个不成器的哥哥,整日游手好闲,若我再终日无所事事,得过且过。这叔父家可怎么住得下去?”
“你心细,面子薄。这左右都是为难了你。”秋云明白,处得再亲,叔父毕竟不是父亲。道清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也从不给叔父家带去任何麻烦。顿了顿,秋云说:“这样吧,你得空来趟我家,我给你量量尺寸,做件斗篷,出门的时候可以用得上。”
“姐姐,这怎么好意思。”
“我们不是姐妹,却亲似姐妹,妹妹不要与我客气。”
回到谢宅,日头已升得老高。谢正清伸着懒腰走出房门,看着样子是刚刚起身。
“哟,小妹这么早是哪里去回来?”
隔得老远还能闻到淡淡的酒气,道清说道:“这都日上三竿,还早呢?大哥昨日你又和那帮所谓的朋友喝酒找乐去了?”
“小小年纪,还管起你大哥来了。”谢正清听出妹妹语气中的质问,不屑得紧。
“大哥,这是在叔父家,你稍稍自觉一些,不要让人看轻了我们,招人厌恶。”道清仍想劝说。
“你少给我说些个大道理。你的当务之急是快快长大,寻个有钱有势的人嫁了,好让你大哥我过得更加畅快。”谢正清厚颜无耻。
“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男子汉大丈夫,不想着读书习武报效国家,还指着妹妹过活!你身上一点都没有祖父和父亲的样子!”道清心里有气。祖父与父亲何等人才,怎会有如此子孙!
“可别和我提他们,一个个死的那么早。要不是他们,我现在还是宰相的孙子,谢家的大公子!吃香喝辣,奴仆满屋!何至于落到寄人篱下的地步?”
“你小声些!叔父待我们极好,被他听见可......”道清被气得话都说不完整。
“谢正清,你又欺负妹妹!”说话的是谢奕。叔父家的公子,比谢正清和谢道清长了几岁。
谢正清知这是当前的正统谢家大公子,也不好与他多有嫌隙,立马换一副嘴脸:“哪里的话啊,谢奕兄,自己的妹子总是疼都来不及的。逗着玩呢!”说完拍拍屁股,找个借口又溜出了门。
道清还是不高兴,觉得在奕哥这里又丢了脸。谢奕走上前,接过她手里的洗衣木盆,说:“你兄长一向如此,不要生气了。今日我无事,不如陪你去街上走走。”
谢奕和谢正清完全不同。他勤奋努力,经常秉烛夜读,为防瞌睡,还在脚下放盆冷井水提神。道清也奇怪,同是谢家血脉,怎么会有云泥之别?自道清走进叔父家的第一日,谢奕便对她处处照顾,而道清对他也是信赖有加。
道清平日里很少上街,除了去秋云那里便是在家中做活。谢奕知她是因为寄住叔父家而圈着自己,所以总找些机会,让她出去放松放松。街上很是热闹,各种小摊位,各种小玩意,道清看得目不暇接,偏偏谢奕一直拉着她往前走,一路小碎步,让她更加来不及看。
“奕哥,走这么急做什么?在找东西吗?”道清奇怪,这不似乎他平常作风。
“到了你就知道了。”谢奕还卖着关子。
转眼来到水菜桥边,道清一眼瞧见,心中一暖。卖米漾糕的张婆婆正在桥边摆摊,面前一个大蒸笼,那蒸笼里不是米漾糕又是什么?这米漾糕细白如雪,内如海绵,蓬松软口,米香四溢,还不粘牙。由于米漾糕难以保存,对新鲜度的要求极高,卖糕的人往往夜做晨卖,过午就很难吃到,怪不得奕哥一路小跑。
“给,你最爱吃的米漾糕。”阳光下,奕哥的脸很温暖。
道清对吃食不挑,却独爱桥头张婆婆做的米漾糕,奕哥常常给她买。可数月前,张婆婆的孙子降生,她便在家中帮忙带孙子,许久未出门卖米漾糕,道清也就馋了许久。
“你怎知今日张婆婆在?”道清捧着手中热乎乎的米漾糕,问道。
“我属狗鼻子的,老远就闻见味了。”谢奕逗她。他不会告诉她,他嘱咐了自家粮食铺的小二,一旦张婆婆来买酵粉了便通知他。
谢奕不说道清也能猜到,他是花了些功夫的。他不直说,她也不问到底。她大了,有些情感能体会,却不想这么早直面。
道清和谢奕站在桥上,微风拂面,风景独好。河面水,岸边柳,有船经过,划起一串浪,掠过一排柳。
“道清,你何时能长大?长大了我们还这样,相伴桥上看风景,好不好?”
道清抬头看他,四目相对,少男少女相交织的目光,比春日暖阳更叫人炫目。
“芮弟,你慢些走!”一声呼喊,紧接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少年挤上桥头。听见身后有人在唤他,小少年转身朝发声处望过去,脚步却不停住,一不留意撞到了倚在桥栏杆上的道清。道清正陷在和谢奕对望的心神不宁当中,被人一撞,整个人失了平衡,大半个身子倾出桥面。谢奕一惊,赶紧伸手去捉。说时迟那时快,另一双手臂伸了过来,一只手将小少年推离危险区域,一只手已经握上了道清的。桥上人太多,手的主人也一时站立不稳,整个人靠向了道清。谢奕眼睁睁看着两人一起翻下桥去。道清是仰面向下,那人是俯身下去,就这么面对面的双双落水,压出一大片水花。道清吓得紧闭双眼,却在瞬间感觉到一双臂环住自己,耳边有声音说:“别怕!”
桥上剩下两人目瞪口呆。一个是谢奕,一个是方才挤上桥的小少年。眼看道清落水,谢奕回过神来想都不想,也跟着跳入水中。紧接着又有两三人,扑通扑通跳进水中。人群中有人低声喊:“公子落水了,快救公子!”
好在水流不急,救人也相对轻易些。那两三人似有武艺在身,救人的动作远远利索过文人谢奕。到最后还是他们将谢奕拖上岸。那几人将落水的少年团团围住,不住的问:公子可有受伤?少年答道:“我没事,你们不追着我跑,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那低声喊的人也赶了过来,说:“我们的责任是保护你。”
“是看管还是保护?”少年语气中有不满。几人不再说话。
少年这时候才低下头,盯着怀里的道清问:小妹妹,你没事吧?
谢奕看得奇怪,这少年什么身份?他一眼看去,少年一身寻常棉布长衫,面上并非一般富家子弟的脑满肠肥模样。反倒是两颊消瘦,肤色冷白,不似高墙院落内的贵公子,倒像是贵公子身边的书童。可他再仔细看,那少年唇边挂着水珠,紧抿透着坚毅;鼻如玉葱,鼻梁似刀刃立起;眼若点漆,眸中深如幽潭。再看他的耳朵,厚圆并有垂珠。细细品味之下,抛开他身上那些寻常元素,这面相也不失为人中翘楚。他谢家在方圆百里之内生意也做了多年,从未听闻过有这一号人。
此时道清咳了两声,谢奕顾不得自己也是刚从水中上来,跑过去拨开人群,从少年怀中揽过道清。道清小脸发白,是又惊又冷。谢奕问道:“道清,你还好吗?”庆幸在水中时间不长,道清不过呛了几口水,心理的惊吓大过于身体。谢奕不愿多留,担心道清的身体,匆匆谢过,抱起道清就往家里的方向赶。
“道清”少年坐在原地,那声音含在他的喉咙口,叫人听不真切。头发上的水滴沿着衣衫滑落,在身体上打起一个又一个激灵,可他好似全不在意,只看向道清离去的方向。身边年长的一位开口道:“公子,你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我们回去吧。”听着说话声音,还是那低声喊的人。少年点点头。只是觉得寸步都不愿意挪动。只因为往后走的每一步都不会再有如今日般的人间闲散日,他的世界也将告别人间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