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茶乍出,由锦仓运进北樊廊,大小茶馆一时喧沸得很,其中以十四道茶馆最反常。
十四道茶馆门外,刘二两提了一食盒的盛芳斋点心,踮脚向内探望,往常就算没他说书,也三两群聚讲得火热,今日的茶馆内静极了。余从礼挂着长流壶,在十四道茶馆外拦住刘二两。
“你怎么才来?”
“茶博士。”刘二两面上和气,抱拳一拜:“茶戏收成如何?”
余从礼面色一缓:“还不错。”
刘二两一拍大腿,怒骂了声:“早知如此,我还说什么说,书什么书。”
“你……”没等余从礼说出话来,刘二两已由他手上夺了长流壶,直看得两眼放光,转头问余从礼:“不如与你学沏水,意下如何?”
余从礼:“我……”
“可惜小弟愚钝,只能耍耍嘴,学不会从礼兄这手上功夫。”
转眼间壶又还到余从礼手里,随陈氏兄妹踏进了茶馆,在外客气称余从礼为“茶博士”,进门照旧:“小二,一壶茶。”
在门外称兄道弟,入门便是客官,他站茶馆正中说书,立马又与绕着方桌走,任人差使的堂倌没两样了。刘二两分得清楚,也将自己摆的明白。
“那边掌柜脸色不好,你这就坐下来了?”
陈善修掀开食盒时,提点了刘二两几句。此时的刘二两正看着茶馆愣愣出神,那方除了通往二楼的楼梯,没旁的在,今日倒是多了两位守门人。
“盛芳斋的糕点我还没尝,你就赶我走,心肠歹毒点吧。”
“北樊廊可找不出十四道茶馆这么好的主雇了。”
“放心,北樊廊也找不出像我刘二两这么好的说书人了。”刘二两拍拍陈善修,“新茶一到,看在李总镖头的面子上,保准十四道的几个富贵闲人先来,在楼上少不了吟诗作对,我说书声一起,遇上哪个不识趣的叫好拍桌,再惊扰了楼上,保准押我去见官。陈秀才你想害死我?”刘二两摆摆手,环视茶馆一周:“几个老主顾还都没来,再等等。”
“去和掌柜说说。”
“不用。”
话虽如此说,刘二两还是起身走向掌柜。掌柜姓伍,锦仓人士,原本也是大通镖局的镖师,后来接管了茶馆,多年来替李成舟打理得井井有条。刘二两热络地同伍掌柜聊几句,刘失约在先,伍的面上冷了些。陈善修坐在茶座这边观望,不时关照二人几眼,只见刘二两从怀中掏出一薄册,递给掌柜。单看封页平平无奇,伍掌柜接过薄册翻了两页,煞得一脸红,忙将刘二两赶了回来。
莫不是什么金言妙图?
这个刘二两。
陈善修浅摇了摇头,收回目光。
这时,两名侠士一先一后进茶馆,正与刘二两错身。先者佩剑,腰上围缂丝带,袖口绣水暗纹,衣上黛蓝色在日光隐隐发银光,这种料子陈善修看大通镖局的李成舟穿过几次,名贵至极。黄龙出蜀绣,临近蜀中,定河出缂丝绣,位在云水北。缂丝因产出不多,北地很少见。后者带刀,从衣衫样式上看有些古怪……
“陈秀才,我昨晚做了个梦,你为我解下。”
“嗯?”
刘二两一脚踏着长椅,手臂搭在膝盖上,坐姿颇不雅观。三人选的入门第一桌,相邻坐的是脂粉贩刘定伯。在刘定伯的灼灼目光下,刘二两将腿又放下来,坐正了身子。
“我,刘二两。”少年手一摊,“梦里一身金缕衣。”
“做梦也不忘极奢豪侈。”陈善修摇摇头,细细嚼埋了果干的点心,转过头来对刘二两说,“你看那边。”
“怎么?”
“几副生面孔。”
“嗯。”
“你说书时小心些。”
刘二两点点头,拍净手上的糕点残渣,扯了扯陈善修的衣袖:“还没说完。”
“那大殿有八九个茶馆大,高且阔,门外宫灯照得明晃晃,连拱斗都是金的,再看大殿,美人如云……”
陈善修轻咳了一声:“你先想好要说什么,她还在。”说时指了指坐在一边的陈笙。
刘二两挡掉那只手,继续说:“书上说人至多活百二十年,我是没见过,天公作美,赏我个古稀年,可到时垂垂老矣催人白头,也是万事皆休,我心一横:此时不享,更待何时——”
“慢着,怎么你又说回来了?”
“陈兄,我享的是金缕衣。”
陈善修突然不说话了,刚拿起的海棠酥又默默放下:“你继续说。”
“殿下百十来人都跟随我,三十九阶,越向上走身后人越少。”
“三十九阶?”
“对啊,我数了。身后百人退下,面前是一个椅子。”刘二两煞有介事地附在陈秀才耳旁,轻声说:“椅子就是那种椅子,我说出来就会被’咔’的那种。”他以手作刀,在脖颈上绕了一圈。
陈善修笑说:“要’咔’你自己’咔’,别牵连我和笙儿。”
“诶?你听我说,我这一坐下,一团火由椅子里扑出来。”刘二两声音虽小,两臂挥舞比划也将故事讲得精彩纷呈,一时间茶馆里不少人看过来。
“火?金缕衣呢?”陈善修反问。
刘二两点点头:“一把火烧个七零八落。”
“那你呢?”陈善修又问。
“我没事,一点事都没有。”刘二两答道。
“金丝织就的金缕衣吗?还是金纸叠出来的呀?”
这回轮到陈笙问他,自盛芳斋的点心露出来,叫这小丫头闻见了,摸索着吃光了大半个食盒。先混个肚圆,这会儿才对刘二两的梦来了兴致。
刘二两将咬了半口的桂花糕囫囵吞下,向窗那边连啐了几口:“呸、呸、呸。”
“小笙子,你给我住口。”
“你放肆!”陈笙指着刘二两,但指错了方向,被陈善修捏着腕子摆正,“你前几天不还读什么’万钟于我何加焉?’白读了吧。”
一阵乱脚步声,楼上有人下来,到了午后小憩的时辰,各自归府,相约明日再聚。
轿子由十四道茶馆门口排到同来顺。这路人一散去,刘二两立即起身来。
“各位,拖了几日。”刘二两抱拳谢罪,“这文九的来历查了半个通透。”
“何来半个通透?”刘定伯又开了腔,“查个通透和未查明,哪有半个通透的道理?”
“客官莫着急,起先小的看中文九,在游侠二字,游侠解作立气齐、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于世者,这么说这个文九应该和不少人有交涉才得了游侠的名号,《世修录》武评由此处一转,待考。宋庄兵甲闻名,庄外求见之人能排出东怀,大多吃了闭门羹,只得在密林外遥望一眼,据说文九曾将大批木箱运入宋庄,运了四天三夜,出手豪绰。箱上有图印,这图印常出现在武林名门,与之有来往,有来往却不可考,能说通吗?这类人本该多留些奇事轶闻吧。武评对文九这个人不是不屑笔墨。”
刘二两由项后衣领间抽出纸扇。
“皇字开头,如何?”
茶馆内众人默不作声了。
“这文九没得讲了,今日只好说说奇门评第九。”
刘二两将纸扇一展。
“云水派掌门董月华。”
刘二两摇起扇,风轻轻过,带起鬓边碎发。
“那时董月华代掌门杜兆元前往北敖会武,各位应该都听说过北敖会武,北敖,冷啊,以险恶环境筛掉了一些资质平庸的侠士,内息熬不过极寒的也没会武的必要了。重在会武之后,董月华在返回云水总坛的路上被十来个剑客围攻,坠下小迢峰。在不关山背面是浮梁,周山环绕,董月华坠下平潭,为正在平潭修炼的李晚风所救。满打满算,她在浮梁留了两年,才被掌门杜兆元接回云水总坛。”
刘二两说得有些口渴,但看座下诸位听得入神,继续说道:
“那是十九年前的事了,里面有两处颇值得琢磨:一是随行的同门师姐梁小芙,她独一人回云水向杜兆元禀报了此事。梁小芙是云水有名的玉人,秋波流转,顾盼生辉。佳人自鞚玉花骢,翩如惊燕踏飞龙。善骑射术,能控线镖。可惜回到云水不久就失踪了,这才有董月华继了云水派大弟子的位子。”
“另一处是当年围攻董月华的剑客,江湖有传闻称这些剑客组的便是云水的灵云九子阵,后来董月华携九子阵法去浮梁,就是联手山海宗宗主李晚风除掉这九名剑客,以解小迢峰之恨。”
刚才腰上围缂丝带的那名剑客拍桌而起,怒斥刘二两:“一派胡言!”
“我乃云水派弟子,掌门襟怀磊落,断然不会伙同山海宗的人。”
没等刘二两解释,那个衣着古怪的刀客便接过话头。
“山海宗如何?你说你掌门襟怀磊落,已故宗主李晚风就不磊落了吗?”
二人你来我往,竟到了刀兵相见的地步。
守在茶馆最后的王双平先站了起来,将起争执的两位侠士请出十四道茶馆。北樊廊寸土寸金,大通镖局在东边还有练武场,将二位请到练武场,即见分晓。
“这都是哪来的生瓷?”
刘二两生生被气笑,转身向余从礼讨了双筷子,挑起瓷钵里的蒸糕递在陈笙手里。
不多时,王双平进了门,仍抱着他那把刀。
“就走了?”
“走了。”
“王镖师功夫了得。”
刘二两不由脱口而出,旋即复神由云水派讲到浮梁山海宗。
“浮梁除了山海宗,还有什么妙术,竟能引天下美人汇集,据说在浮梁内还藏了另一位,名叫萧红英,石镇萧门后人,二十年未曾露面。因石镇与山海宗同源……”
王双平路过陈善修这桌时,被陈留了下来。
“王镖师,那两人什么来历?”
“那个云水派弟子,哦,就是穿得很华贵的那个,一直不肯出手,我逼他现了两招,看招式的路数章法与云水派毫不相干,可见是冒名的,自称山海宗弟子的那个没什么实学,刚过几招就飞也似逃开了。”王双平突感这话说得不妥贴,补了几句,“山海宗隐在浮梁,我了解不多,许是认错了装扮。不过……”王双平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陈善修拦住正要起身的王镖师,“但讲无妨。”
“突然想起那个冒名者,看那一身云水行头,倒是假不了。”
“请王镖师再回想一下,还能看出什么破绽?”
“本家功夫应该使的是线镖。”
“线镖?”
王双平极笃定地点头:“是线镖。”
能控线镖。
路数章法与云水派毫不相干。
陈善修看向门外,涔云数片,作衬的分不清是江、是天。无数细枝末节向他涌来,陈善修心中隐隐有一种感觉,但他还不敢与人讲,也更担心即便讲出来也没人信罢了。
一时,云如万帆江似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