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著《三个世界的西班牙人》从书中的观点形成到创作全面完成,反映我所处时代的风貌,有这么一本书,足矣。原有六十一幅漫画,现在全书有一百五十幅,分为五部分:《一清二楚的逝者》《1898年一代中粗野和半粗野的及其他》《国际的和孤独的》《洞穴人和魔鬼》以及《净界里的唯美主义者》。马里亚诺·何塞·德·拉腊打头,此公是个天天讲自杀的马德里人,后来成为举世闻名的孤独的安达卢西亚人,通常给他的头衔,最初是《各种西班牙人的肖像和漫画》的第一位,后来列入《各种西班牙英雄》,最后归进《三个世界的西班牙人》。起初,我想把肖像和漫画与正常人分开,把漫画与风景画分开,但是,很快我就明白了:没有必要,所有的肖像都可能是漫画。眼下这个书名对于收入的这么一点点人物来说,显得太大。所以我说:这个集子肯定会显得破碎。但愿有一天我能把这个集子塞得满满的。
现在,缺少的文稿在西班牙呢。一部分在马德里我们单元房被封的房间里,一部分(我不知道其数量以及哪些文稿)在朋友和熟人手中,这些至爱亲朋肯定是欺骗了一位老实妇女,怀着各种企图把文稿拿走了。应该说明的是,一位朋友已经把拿去的东西归还了。我相信总有一天那些偶然临时与我为敌的人们也应该有所觉悟,把文稿归还回来,因为他们和我之间已经没有结怨的理由。我相信今天让某些人兴奋的与人为善的精神一定会成为时尚的。我再补充一句:搜查我家的命令不是什么官方机构下达的,而是西班牙和国外一些作家的个人行为。对于那些居间调停这令人费解的搜查事件的政府官员(他们的名字我怀着敬爱之情记在心间了),我只能说一声“谢谢”。
现在缺少的漫画中,我清楚地记得有这么几位:“费加罗”[1]、费德里科·德·卡斯特罗、埃斯普龙塞达、迪亚斯·米龙、阿尔贝尼斯、卡哈尔、毕加索、特蕾莎·德·拉·克鲁斯、巴勃罗·卡萨尔斯、何塞·德·卡索、马拉卡尔、佩德罗·恩里克斯·乌雷尼亚、巴列-因克兰等人,很想找回来呀。眼下,我不能、也不愿意重新给他们画像了。如果能有另外一些人答复,哪怕有不同看法,就更好了,他们是:乌纳穆诺、鲁文·达里奥、法雅、何塞·奥尔特加·伊·加塞特、莫莱诺·威亚、佩德罗·萨利纳等人。此外,我的笔记本里还有很多年轻人的身影。在我拿出的这个系列里,可以看出我长期关注我的同代人,尤其是年轻人。我反复提倡的准则(对不起,下面要用一条语录了)就是:“鼓励年轻人,严格要求和惩罚中年人,宽容老年人。”霍尔赫·纪廉,哎呀,各路神仙啊!啊呸!在一封丑陋的地下书简中,指责我对青年的关心。他认为这样的关心和文章都是多余的。可是,他的好文章里不是也有一篇吗?留下来的漫画可能还有综合了西班牙天文学家、化学家、语言学家、建筑工程师等等的想象人物,如今我手头上一幅也没有了。关于美洲的作家,我在这里写过几篇。如果将来能认识什么人、我又想起了什么,那就准备写一些。
这些“漫画”的处理方式各有不同:简单的、巴洛克式的、写实的、高高的、斜斜的、旁敲的、乏力的,依据模特的情况而定。我一向认为散文应该像诗歌一样走多样化的道路。我想在我的漫画里(克维多过去也是这么认为的)最好请进巴洛克风格。在很多篇“漫画”里,我都用了巴洛克风格,但总是用抒情性加以完善。在写本书的时候,我的梦想就是追求“抒情漫画”。(我的其他著作,例如《我童年的人物和身影》《令人怜悯的肩膀》《长长的故事》等,也有这样的追求。)在本书中,我异想天开地把自己认识的西班牙人都汇集到我想象出来的一座广场上,汇集到我记忆中的一处客厅里。这样一来,那些本不该“流芳百世”的人们,我人为地把他们给救活了,好像还活在客厅里和广场上,在接触生活里那真正永久不变的侧面。对活人,我仅仅是复制我熟悉、交往或者见过的那些人;对逝者,仅限于我在心里或者梦里拿他们当活人一样来往或者见过的人们。在人性和神性价值上不符合一般性质量要求的被画者,至少在这个意义上对我有用,因此我感谢他们:用到我需要的一种写作方法上,从而使得我的幽默(也许还有他们的幽默)别具一格。对于每个被画的人,我努力根据他们的性格使之个性化。每个人名字下方的日期指明:在那些不是我直接认识的模特身上,写下那些一清二楚的逝者去世的日期或者出现在世界上的日期,因为这个日期是他亮相的开始;在那些我一度认识或者现在认识的人们下方,我写下多次见到的日期,或者我文章的日期。死者的日期可能有错,因为我手里没有可兹验证的正式文件,我依赖的是自己的记忆力。恳求有证件的人给核实一下吧。这种漫画我收集了几幅,是我的一些朋友保存的复印件。我无法跟我的原稿进行比对,一件也不行,因此可能有改变之处,因为只要重新发表我的文章,我总要变化、变化。我从报刊上抄下来的文章中,里面可能有“印刷错误”。我必须立即纠正之。(佩德罗·萨利纳斯和何塞·贝尔卡明的外形,我把他俩早期作品《兆头、火箭和星星》写成了自然优美的开场白。而何塞·德·卡索说过此事,那显然是指向未来的事物。奇怪的是佩德罗·萨利纳斯,他躲到巴黎铁塔之后,愿意回到正路上来,这是《兆头》一开始正面说的。至于贝尔卡明的侧影,依然在这本宝书里保持原样不动。要是贝尔卡明从来就没有写过长篇的话,那么……)
来到眼前的现实给许多漫画提供了真相或者假象,这让我从不同角度吃了一惊。忠实于我对模特写照的模特不很多。要么是画像不真,要么是模特们作假(读者可以看得出来的)。我怀疑自己是否应该在这么一个短短的集子里收录这么多画像。西班牙近年来,尤其是1936年以来,情况大变。人和事如此之不同,或者说显得如此不同,要想跟始终如一的我保持半数一致,恐怕都要重写本书以及别的著作了。但是,假如我们从重写的角度看人、看事,那么到了咽气的时候,恐怕就留不下什么著作了,至少我的情况是如此吧。如果我们对一个人有了明确的评估而后来证明是对的或者不对,那么肖像、漫画都不应该因为肯定或者否定的热情而有所增减,或者消失。一句话,另外再画吧,我就画了。如果说实际上有所纠正,那应该与变化无关,而是与附属美学的形式有关系。是细节差异改善了接受或者书写的质量,而并没有改变可能与我们、与我有关系的人物面貌。修改风格,如同修改诗歌或者别的什么文章一样,我是无法避免的。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应该消失的人,特别是从我们眼前消失的人,是那人自己。修改后的肖像来点小小的报复让我感到荒谬或者幼稚。肖像不能修改,漫画也不能,抒情漫画也不能,依照一个被画者的连续行为进行修改是不行的,因为他自身已经成为一个形象了,已经存在于世了。这里说的不是写诗,不是随意创造一个人物,而是对另外一个人的文学性的模仿(即散文),该人不是我们能创造,也不是我们愿意创造出来的人。
胡安·拉蒙·希梅内斯
1940年10月
于美国佛罗里达州
科勒尔盖布尔斯市
注释:
[1]应指西班牙作家、政治家安东尼奥·埃斯比纳(Antonio Espina),他以“费加罗”为笔名。——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