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快入冬了,这天还说变就变,真怪。)尹明朗抬头向天上看去,乌云从四面八方赶来,像是特意来参加一场宴会,就在不远处,对着废街的方向,天空被骤然点亮,几乎在同时,惊雷声响彻八方,仿佛近在咫尺。旁边的红豆脸色大变,一把扛起看戏的尹明朗,向前方狂奔。
“完了,小哑巴,我认得这种天气。学者!是学者来了!”红豆边跑边喊,嘴上叫着“小哑巴”,其实也没在乎尹明朗听没听清,她只顾着玩命地跑,自己的影子都快跟不上她了。
(学者?)尹明朗“坐”在疯狂逃命的红豆号高铁上,费力地抬起头,集中注意力,开启了语素的视野。
果然是学者的作品——天空中语素疯狂搅动,不断地组合成为一个又一个复杂的定义,定义拼凑意群,意群组成节点,节点构筑语法,这是一场无比庞大的引导,尹明朗只认得其中几个节点:【狂风】、【骤雨】、【雷霆】……他突然想起,这语法他在《天灾集》里读到过,名为【雷暴】,小可湮灭街道,大可使城池坍塌,现在语法尚未成型,就已经可以看出它毁灭性的力量,可以预料,过不了多久,这语法的中心就会变为一片废墟,每个被波及到的凡人都必死无疑。
(这也太可怕了……)尹明朗越看越熟悉,这场引导的每个细节简直像教科书一样标准,他心里半是惊恐半是钦佩:(等等,《天灾集》在去年出版,怎么可能现在就有人用得这么熟练?)尹明朗突然反应了过来——恐怕是《天灾集》的作者亲自来了。
(葛伯伯来了?)
执剑阁首座葛江平专事司法,他两年前接受皇室委托,孤身一人,深入南方巫蛊之地,把那里与叛军交往密切的术士杀了个一干二净,回来就写成了这本《天灾集》,称得上是学院里应用学派第一人。葛江平如今在学院地位崇高,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降临到外城,还引导起了【雷暴】这样的大杀器。
(那他是不是来找我的啊?)尹明朗的心脏开心得砰砰直跳,可是看着头顶酝酿的灭世风暴,心里又凉了半截:(不对,我姑妈要是想找我,一个【招来】就能直接把我拉回去。我靠,可别让葛伯伯见着我这惨样,真是丢脸……)
此时的红豆可没空管尹明朗的内心独白,她的速度不减反增,周围的街道飞速倒退,就在尹明朗头晕目眩的时候,红豆猛地来了个急刹车,她步法轻巧地顺势漂移,冲进了一栋门户敞开的木楼。
“是太牢神的庙宇!呼,呼,我们得救啦……”
红豆呼哧带喘地蹲在了地上,看来她刚才真是吓坏了;尹明朗则彻底瘫倒在地,胃里翻江倒海,但因为没吃多少东西,好歹还能忍住没有呕吐,等气喘匀,尹明朗才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这里像是一间破庙,门外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凉景象——原来红豆一口气竟然跑出了城区,一路赶到了外城的边缘。这间庙宇还没荒废多久,四下的陈设上覆了一层薄灰,但整体还算整洁,屋子的正中心摆放着一尊泥塑像,想必就是“太牢神”了。这塑像样子诡异,有着苍鹰的头、女人的身体和毒蛇的长尾,神像张开怀抱,像是在迎接尹明朗两人的到来。
(这是什么鬼畜雕像啊……原来十二尊神就长这德行?)
红豆却十足虔诚,她匍匐在太牢神像前,五体投地,嘴里念念有词,尹明朗巡视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食物,百无聊赖地把身体探出庙门,继续观察着远处【雷暴】语法的引导情况。
天空上的语素已经各就其位,天地被染满墨色,乌云翻涌,在天上组成一个倒扣的漩涡,其中不断有闪电探头,阵阵雷霆似乎能将大地劈碎。【雷暴】语法真正成型,葛江平就在附近的某个地方,这所有的风雨雷电都归他管辖,至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则全在葛江平的一念之间。
(怪不得学者们都以为自己是神灵——这种大场面,一群泥塑小人可做不来……)尹明朗转头看向寒碜的太牢神像,两相对比,心里一阵惶恐。
就在尹明朗发呆的时候,语法终于开始运转了。天空与大地在这一瞬间被彻底点亮,数以百计的雷霆劈向风暴的中心,接下来是冰雹和骤雨,发了怒一般从天际砸下,尹明朗离得老远,也能依稀看见【雷暴】范围内的惨状——整片市区如同玩具,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随意玩弄,墙体和砖瓦在风中被撕得粉碎,又被胡乱拼凑成滑稽的怪状。天空中碎片飞舞,里面既有土石,也有不成形状的人体,血液与泥土在风雨里融合交汇,大地颤动,声音仿佛哀嚎,在这可怖的配乐里,万事万物似乎都跟着天地走向了终结。
“啊——”红豆再也无法忍受,她把身子蜷成一团,像一头受惊的小兽,不住地发抖,尹明朗看她可怜,急忙跑到她身边,尽可能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后背,无声地安慰着她。
庙外壮丽的交响乐走到了终章,以一个惊雷结束了这场浩劫,正午的阳光洒进庙里,就连太牢神像也看上去没那么怪诞了。
红豆仍然在小声哭泣着,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尹明朗无奈地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哄小孩一样,就这样过了很久,红豆的肚子发出了一阵饥饿的抗议声,她这才吸吸鼻子,从地上一咕噜翻身爬起来:“小哑巴别拍啦,我好了我好了。”
庙外风平浪静,刚才的风暴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红豆坐直了身子,又冲着太牢的神像拜了拜。尹明朗歪头表示好奇,红豆这才反应过来:“啊,对了,小哑巴你是流浪儿,大概不知道尊神太牢的故事。”
红豆表情变得认真起来:“太牢是掌管刑狱和复仇的大神,也是天下所有好孩子的保护神——这是大哥告诉我的。就在这个月,神教的信徒们就要举办祭祀太牢神的仪式,每次仪式我都能吃到一大堆好吃的,唉,我好想回家啊……”
尹明朗点点头:(咱们都想回家啊……)他拍拍红豆的肩膀,表示安慰。
“其实神教那里也不是我的家。”红豆的眼睛似乎看向了很遥远的地方:“我的家在南地,那里有一片大山,我就在那儿跟妈妈一起长大,我们在那里住了很久很久,直到术士来的那一天。”
“术士很可怕的!他们会剥下我们的皮,抽走我们的骨头,做成厉害的法器。那天我妈被术士抓走,我就没了命似的跑,这一路我不知道跑了多久,那个时候我从来没吃饱过,现在我一饿肚子就能想起来那段生活,我怕得要死。我一路跑出大山,跑出南地,一直跑到了中原,这才遇到我大哥。”
红豆心有余悸地向外头看了看,远处【雷暴】语法曾经降临的地方现在已经是满目疮痍,闪电引发了大火,又被风雨扑灭,现在那里只剩下焦黑的土地和滚滚的浓烟,遇害的凡人太过渺小,在这片死地上甚至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小哑巴你看,术士那么强大,学院里的一个学者就把他们杀得片甲不留,他们比术士还可怕。”红豆声音颤抖:“我大哥带我回南地报仇的时候我就见过这样的场景,风暴持续的时间比这次久得多,我看到领头的术士和学者斗法,手里拿着的就是我妈的头骨——我一眼就能认出来她——学者挥挥手,那群术士就被雷电劈成了灰,然后我又跑了,我只能跑,我不想死……”
“那次之后大哥就带我来了双环学城,我们住在神教的大房子里,什么都不用愁。我真没用,又走丢了,现在学者就在旁边,他们要是一生气,咱们就死定了。”红豆眼眶通红,又要开始哭了,尹明朗赶紧摇头,表示现在情况稳定,他们不会有事的。
红豆轻轻抱住尹明朗,温柔得仿佛在呵护一件艺术品,她仍然十分恐惧,但此时已经冷静了不少:“没事的,没事的,被雷劈死就是一瞬间的事儿,弱者怎么都是要死的,我还不够强大——跟学者比,谁都不够强,恐怕太牢神下凡,也会被打跑的……”
红豆浑身上下散发着绝望,尹明朗无奈地叹气,两只小手猛地拍上红豆的双颊,他盯着红豆震惊的双眼,目光坚定地摇了摇头,又很自信地拍拍胸脯,表示自己能保护红豆,让她不要担心。红豆眨眨眼,眼泪又决堤了:
“小哑巴,你,你这么弱,遇上学者一眨眼就没命了,你怎么不害怕啊……为,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怕?”她抱紧尹明朗情绪激动之下没控制好力度,尹明朗肺里的空气都被挤压了出来,被勒得直翻白眼。
“小哑巴,你是好人!以后你就是我红豆的好朋友啦!”红豆擦干眼泪,她的感情来得直接,绝不说谎,她从此就真的把尹明朗当成了一生挚友。直到在城郊分别的那一天,天崩地裂,红豆为他而死,那时的她死得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