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耽轻抽了口气,额角青筋都冒出来了,费了好大力气才没让自己的右膝盖下意识地弯下去。他直挺挺钉在原地,腿上不肯服软,脸上却瞬间换了副面孔。
慕耽一双丹凤眸里不知被哪来的妖风刮出来一层水雾,嘴唇微抿,语气也是三分可怜七分委屈。
他说:“娘子可真舍得。”
悦己从鼻子里哼一声:“又没踢在我身上,我当然舍得。”
话是这么说,可是抬起的另一脚,到底没再往下踢了。
“你来地倒早,还能赶上今日的午饭。”悦己扒拉着慕耽横在她腰上的手:“还不给我松开。”
慕耽没做纠缠,乖觉地松开爪子,嘴中为自己辩解:“娘子说的哪里话,为夫生怕娘子一人在外有何不妥,路上片刻功夫都不曾耽误,连打尖住宿的时间也省了,紧赶慢赶赶在今日入了洪都,我却还怕来地晚了。如今见到娘子无恙,为夫才能勉强放心。”
这一番话可谓情深意重殷殷切切,并疑似影射悦己不懂体谅其夫君的辛苦。
悦己回了他一个甜蜜蜜的笑,下一瞬却揪起了慕耽的耳朵:“你的事暂且先放一边,等回了秦府我再跟你算账。”
她放过慕耽,转过身就去找地上躺尸的姜毅山的麻烦了。所谓事有轻重缓急,姜毅山明显比慕耽让悦己晦气。
“晕过去了?真晕还是假晕。”
慕耽跟上来,看了一眼:“约莫是真的,师姐想如何处置他?”
悦己想了想,大手一挥:“手下败将,杀了吧。”
慕耽思忖片刻,点头:“我看行。”
“他晕过去了正好,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无知无觉地死了也能给他减少一些痛苦。”悦己觉得自己十分贴心,对慕耽道:“可我不想沾血,脏了我的手,你来。”
慕耽弯起唇,笑地纯良恭谦:“岂止不能脏了师姐的手,连眼也不能脏。”
他唤了一声:“旭森。”
银翊的身影瞬间从洛阳楼的屋顶上闪出来,单膝叩地:“属下在。”
“将他点了死穴拖下去,寻个僻静的地方,好生送他上路。”
顿了会,慕耽又嫌不够,补充:“记得将他哑穴点了,师姐的耳朵也不能脏。”
“......”
这二人三言两语就把姜毅山的生死给定了,语气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成分。赛阎罗也算江湖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草根阶级一路打拼好不容易闯出今天的地位,当然不能眼睁睁放自己这么死了。
他赶在银翊点他穴道之前睁开了眼,惊出了一脑门子汗,使尽浑身力气想要从地上爬起来。但悦己之前那一肘给他造成的伤害可不小,他浑身肋骨起码断了七八根,之后摔在草坪上将腿也摔骨折了,现在让他拄着一把老骨头在悦己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这无异于做梦。
姜毅山是没想到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狠的,他本想装死让悦己把他当个屁忽视了,哪知这位辛魔女,果然不愧魔女的称号,直接就想对他下杀手。
“辛、辛仙子,小老儿之前不过与你一番切磋,点到为止,哪里就到要命的程度了。今日是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没想到现今武林后起之辈如此俊秀,小老儿日日蹲在这春满阁里,眼界不高坐井观天。还请辛仙子宽宏大量,看在小老儿一大把年纪的份上,高抬贵手放小老儿一马。”
姜毅山恬着一张老脸,强支起身子对悦己又是作揖又是告饶,要不是他腿给摔折了,现在让他跪地给悦己磕头估计他也做得出来。
他脸上涕泗横流,先是表明自己之前并没有伤害悦己的想法,再深刻检讨了自己有眼无珠的愚蠢行为,最后总结中心思想,点明主题,是一篇合格的讨饶范本。
这是他年轻时行走江湖惯用的,靠这一篇模版拯救自己无数次狗命,可惜今日遇上的是悦己。
“啧啧,我怎么记得你之前说,要将我挑断经脉,再废了武功,留在你们春满阁讨饭吃?”悦己蹲下身,眼中含笑,笑意却不见底。
“那都是小老儿冲动之言,当不得真的。辛仙子可以出去打听打听,小老儿在这洪都城里,最是友睦小辈,与人为善的。今天也是见晓公子有了危难,一时心急,这才......”
说到公子晓,这位拎不清局面的万花楼楼主,在临阵倒戈出声提醒悦己之后,已经有些后悔,现在见姜毅山被他害地就要死了,忙从洛阳楼出来蹬蹬蹬往这赶。
看出来他武功的确有些堪忧,别人都直接施展轻功嗖地一下从楼上跳下来,公子晓却走的是楼梯,这直接导致他耽误了老长一段时间。
等他赶到后院的时候,悦己已经听姜毅山的死前遗言听地不耐烦,直接点了他的哑穴,准备磨刀霍霍自己动手了。
“老前辈,说话不算话可不是什么良好美德。这点你该跟我好好学学,本姑娘说过的话,从来言出必行。”
悦己凑近姜毅山的耳朵,笑地明媚。
——“说要杀了你,就不会放过你。”
“辛姑娘!不可!”公子晓气喘吁吁地跳出来,身上裹的棉袄太厚重,牵绊地他步子都迈不开,看上去好像在跑,但银翊走路都比他快。
悦己循声去看,还未有什么表示,一旁的慕耽已经先她一步开口:“有何不可?”
公子晓不知道这人又是从哪冒出来的,他也没什么察言观色的眼力见,竟然没搭理他的话,只一个劲地往悦己那头张望:“辛姑娘,今日这事说到底也是因在下而起,姜老前辈是为了维护在下心切,这才动手得罪了辛姑娘。千错万错都是在下的错,辛姑娘有什么不高兴,在下愿意一力承担,绝无二话。还望辛姑娘看在在下的面子上,饶过姜老前辈一条性命。”
悦己还是没说话,慕耽上前走了一步,拦在公子晓身前,语气不悦:“你想代他死?”
银翊在一旁直摇头,这傻小子真是不会说话,夫人为什么要看你的面子,她连主子的面子都没看过。
慕耽只是随口一说威慑于他,哪知公子晓当真二话不说就从袖子里掏出把匕首,递到了慕耽手里:“这位公子,虽然在下不知你是谁,但看得出来你同辛姑娘的关系很是要好。若要了我的命就能让辛姑娘消气,在下愿意今日将命留在此地,日后万花楼也绝不会为在下寻仇,只求辛姑娘放过无故受我连累的姜前辈。”
这样舍己为人的举动连地上趴着的姜毅山都动容了,他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早已没有了杀人不过头点地的热血,只剩了该服软时就服软的觉悟。
再看公子晓与他不过几面之缘,现在却愿意为了他赴死。这样的高旷之举让姜毅山十分感动,感动之余则是一万分希望悦己能答应这个提议。
娃娃脸固然是个单纯的娃娃脸,但辛魔女却不是单纯的辛魔女。
悦己站起了身,悠悠然道:“我又没生气,哪来的消气。”
公子晓一呆:“辛姑娘既然没生气,为何还说要姜前辈的命......”
悦己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我先前不是说了,本姑娘杀个人同你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不高兴杀得,高兴自然也杀得。”
公子晓彻底怔住了,悦己的话简直令人毛骨悚然。他之前见悦己举止谈吐还算得体,以为她同寻常的姑娘也没甚两样,只是要更美,更骄纵些。可现在看来,他应当是看岔了,或许她名号中的那个魔字,并非江湖中人夸大其词......
——辛悦己的的确确,是个恶魔。
脑子里转过这十一个字,公子晓后背被冷汗浸地湿透,但他一紧张,心里那股根正苗红的气又上来了。大概他人设就是个二楞子,竟然又像之前在屋子里那样数落悦己——
“辛、辛姑娘,做人怎能如此赶尽杀绝,姜前辈对你出手固然是他不对,可辛姑娘武功过人,姜前辈在你手中未讨得一丝好,反而被你重伤,功力修为倒退不说,日后或许连床也下不了。这样的结果,就是再大的错处也该了了。人在做天在看,辛姑娘如此不依不饶,妄下杀孽,就不怕、不怕日后会有报应么?”
“......”
银翊在一旁简直看呆了,此人乃真猛士,他之前狗眼看人低,没想到这是个霸气侧漏的。
“报应?”说话的不是悦己,却是慕耽。
他要笑不笑地乜斜着公子晓,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拿报应说话的只有一种人,晓公子可知道是什么人?”
公子晓悍不畏死地直视慕耽,身体却诚实地打了个哆嗦:“什、什么人?”
慕耽勾了勾唇,一字一顿。
——“技不如人。”
“......”
日头已经移到正午,阳光也逐渐有了温度。天光云影里,慕耽一袭玄衣像是将周身的光都吸尽了,只剩下不见天日的黑,与令人骨寒的暗。
黑暗里,他眸中戾气浮动,像是一尾阴冷的毒蛇撩起毒牙,死死地锁定了你的心脏——
“何况,人是我替师姐杀的,就算有报应,也是落在我的头上,与师姐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