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己散了掌中内力,想了想,道:“也好。”
她径自推门而入,却见那小童也跟着她一道进来,在屋门口站定了。
悦己疑惑:“你已经将我送到了,怎么还没走?”
小童抬起头来,满脸为难:“女公子,照、照小店的规矩,客人若点了哪位倌人的牌子,需得先支付百两银钱的安茶费,小店自会奉上上品碧螺春一壶。若还需要其它服务,则银两另行计算......”
悦己:“......什么费?”
小童答:“安茶费。”
悦己惊了:“一壶茶水百两银子,你们怎么不去抢呢?”
小童闭紧了嘴,眼观鼻鼻观心。
悦己:“你之前不是还跟我说,钱不钱的不重要,还落了俗套?”
竹深已经一拂衣摆,端坐于桌案前,撩起衣袖焯水煮茶。闻言接了句:“对别人是不重要,对辛姑娘,小店自然锱铢必较。”
悦己怒了:“凭什么?”
竹深的口吻不咸不淡:“三年前,辛姑娘初临小店,便将店里的桌椅摆设假山花石毁了个干净,临走前还将在下的竹林糟蹋了一番,这笔帐小店至今未能跟辛姑娘讨回。”
杜迢生在竹深旁边坐着,啧啧称奇:“没想到辛姑娘不仅血腥,而且暴力,实在令人敬佩。”
悦己的额角狠狠一跳,猛地坐下来一拍桌案:“胡扯!我辛悦己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做事从来都讲前因后果,平白无故的,我为什么要跟你们店过不去?我又不是闲的没事,定是你们店做了什么,碍着本姑娘的眼了!”
杜迢生眼睛一亮,敏锐地抓住了重点:“原来辛姑娘的名讳叫悦己,辛悦己......吾心悦己,好名字,当真是好名字!”
没人理会杜迢生的插科打诨,竹深蹙了眉头,面上终于出现了一分异色。他舀茶的动作顿住,牢牢地盯着悦己的脸:“辛姑娘今日是抽了什么风,不识得在下便罢了,在下身份微末,的确不值得辛姑娘费神记挂。现在又何必连自己做过的事都矢口否认,若只是想赖账——”
他瞧着悦己的面色四平八稳,仿佛是真的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好按捺心绪,续道:“江湖谁人不知辛姑娘本领高绝,小店就算有讨帐的心,也没这个胆,更没这个能力,不然三年前也不会任由姑娘离去。”
这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意思就是辛悦己就算敲锣打鼓满城宣传她曾经砸了人家的店,人家店里也只能乖乖吃了这个亏,半点不敢为自己叫冤。所以悦己实在没必要过来装傻,你自己做了什么就乖乖承认了吧,反正也没人敢说你半句不是。
悦己听地一头雾水,但也听出了一点趣味。她挑起眉笑道:“听你的意思,倒把我说成一个恶霸了。诚然本姑娘的确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无缘无故的恶事也决计懒得去干。”
她眼珠子转了半圈,又道:“许是我砸过的店太多,导致我现在记不清了。不如你继续说说,我当年为什么要这么做?要是你说的对,让我记起来了——”
悦己从袖中抽出那两张五十两银票,一招手唤小童过来,将银票叠地整整齐齐塞他手里:“说不准我就幡然悔悟迷途知返,把欠你们店的账给补上了......也未可知嘛。”
悦己可不会见人就说自己失忆了,她又不蠢,除了慕耽,她不可能再给第二个人机会在自己记忆里鬼画符。还是像现在这样,含糊其辞地应付过去,没准还能得到她想要的信息。
杜迢生已经被悦己那句“砸过的店太多”给震慑到了,他看着眼前这细胳膊细腿的娇美女子,满心叹服,暗下决心:如此人才,他一定要跟她拜个把子!
竹深懒得管悦己是真傻还是装傻,他嗤笑一声:“当年辛姑娘也如今日一般,指名道姓要在下相陪,可惜在下虽没什么身份地位,性格却迂腐地很,立的规矩从不因人而异。辛姑娘当时也未寻到什么稀奇玩意,便问了迎客小童一句话。”
杜迢生跟悦己皆好奇地眨眨眼,异口同声:“我问什么了?”“她问什么了?”
竹深唇角讽刺的弧度更深,茶水已沸,他抬袖为这二人各斟了一杯,又不紧不慢给自己倒了一杯:“小童之前来与我传话时,我还在想,谁的脸皮这样厚,竟然以美貌自荐。等见到了辛姑娘,在下却是一点也不奇怪了。”
“因为辛姑娘当年也说了类似的话——”
三年前的辛悦己十六岁,刚从云边谷里放出来,一脚踏入浮华红尘,满眼新奇,张扬放肆,无知又无畏。
被小童告知了竹公子的古怪规矩,悦己笑着拔出了刀,平平稳稳地插入了厅堂正中央,额间的凌霄花嚣张地夺人眼球:“本姑娘的一身武艺甚是精湛,堪称世间一奇。不知这样可能叫你们竹公子觉得满意?”
接下来,为了表明自己的武艺的确高地出奇,悦己不辞辛劳地上蹿下跳,左挥右砍,最终将这小菰城一绝的小倌馆——给拆了。
......
悦己默然半晌,将手中的茶水一口吞了下去,最后干笑道:“哈,好像是我的行事作风。”
杜迢生已经在鼓掌了:“精彩,实在是精彩。本少爷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像辛姑娘这般有趣的人物。辛姑娘,你今日说什么也得同我畅饮一番,杜某把话撂这了,辛姑娘以后就是我的朋友,我的事就是你的事,你的事还是你的事。我们有福可同享,有难不同当......”
仍旧没人理会杜迢生的废话连篇,竹深神色清冷,抬手又为悦己续了杯茶:“辛姑娘今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若是还想拆房,烦请看在我为你煮了一壶茶的份上,离在下的茅屋远点。草舍清寒,想必辛姑娘拆起来也不痛快。”
悦己尴尬地打哈哈:“今夜月黑风高,我无心睡眠,就随便出来转转......”
“哦?”竹深轻轻勾唇。
他给人的感觉从来就如松风入林,万籁俱寂。此时唇角一勾,倒像是云销雨霁,于竹节上也能开出俗世花来。
“夫妻生活过得不愉快,想来南风院红杏出墙?”
悦己悚然一惊,又听竹深继续道:“红杏出墙也别找我,你家那位拈起酸来,在下可吃不消。”
悦己:!!!
杜迢生比悦己更加震惊,他一张嘴能塞下整个鸡蛋,呆滞道:“小深深,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辛姑娘,已、已经嫁人了?!”
竹深没回答,悦己也没回答,杜迢生就自问自答了:“她嫁给谁了?总不会是那温询吧?!不是说温询前几日还向甘家提亲么,天呐,那辛姑娘岂非要与他人共侍一夫?苍天真是不开眼,辛姑娘如花美眷,竟然跟了那么个三心二意的破烂户.......”
悦己额角青筋乱跳,终于忍无可忍道:“闭嘴!”
她现在十分后悔,出门之前应该顺便将银翊的刀给借来,她一定能将杜迢生这张嘴切成整整齐齐十六块。
杜迢生当然没闭嘴,事实上,这世上能叫他闭嘴的人大概还未出生:“难怪辛姑娘会深夜难眠,独自出门徘徊,还徘徊来了这南风院。辛姑娘是不是后悔看上那温询了?这也不打紧,辛姑娘还如此年轻,悬崖勒马犹未晚也。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离了那窝囊废温询,这世上还有大把好男儿,比如你眼前就坐着一位......”
悦己直接捏碎了手中的青玉茶杯,咬牙切齿道:“你才看上了温询,你全家都看上了温询!”
“是是是,是我看上了那温询。杜某嘴笨舌拙,戳到姑娘伤心事了。”杜迢生自以为十分通情达理:“总归一句话,辛姑娘若是想红杏出墙,本少爷不仅第一个支持,且还第一个向你敞开怀抱。”
“你看,辛姑娘喜着红裙,正巧本公子也爱穿红衣,更巧的是红色亦分深浅明暗,而今日姑娘与我皆选的枫叶红,这不是缘分是什么?这简直就是上天给的暗示,辛姑娘与本公子,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对......”
悦己的脸色由青转绿再转黑,头顶笼罩的乌云简直肉眼可见。
竹深仍旧面无波澜,嘴角却微不可见地抽了抽。杜迢生的话实在让他有些耳熟,似乎这人初次见他时也说了同样的话——“竹公子名讳中有个深字,正巧本公子的名字里也有个生字,更巧的是竹公子喜竹,今日我穿的衣裳亦绣有竹叶暗纹,这不是缘分是什么?事实已经很明朗了,竹公子与我乃是天作之合,命里注定要相伴一生......”
“天造地设?”屋外忽然传来一道好听的男声,介乎于少年的清朗与青年的醇厚,恰到好处地杂糅成一股金玉般的润泽。
杜迢生猛地住了口,下一瞬,那声音已经到了屋内,尾音仍旧上扬,似笑非笑:“红杏出墙?”
悦己的脑中刚冒出逃跑的念头,一只手已经搭上了她的肩,与此同时,一件黑色的斗篷兜头盖脑地罩下来。
慕耽唇角含笑,那双丹凤眼里却寒凉如水:“更深露重,娘子小心受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