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邶风》《鄘风》《卫风》都是卫诗,季札观乐之时在听乐师奏邶鄘卫之后说:“此其卫风乎?”《汉书·地理志》:“周既灭殷,分其畿内为三国:《诗·风》邶、庸、卫国是也。邶,以封纣子武庚;庸,管叔尹之;卫,蔡叔尹之。”郑玄《诗谱》也说:武王克商以后,“三分其地,置三监,……自纣城而北谓之邶,南谓之鄘,东谓之卫。”唯具体由哪些人监领,同班固之说稍异。郑玄以为卫国后来逐渐并掉二国之地,所以混而名之。
王国维《北伯鼎跋》一文据出土于河北涞水县张家洼的北国诸器,以为北即邶,邶国即燕国。鄘即鲁之奄(其地在今山东曲阜)。“盘庚自奄迁于殷,则奄又尝为殷都,故其后皆为大国。武庚之叛,奄助之尤力,及成王克殷践奄,乃封康叔于卫,封周公子伯禽于鲁,封召公子于燕。而太师采诗之目,尚仍其故名,谓之邶、鄘,然皆有目无诗。季札观鲁乐‘为之歌邶、鄘、卫时,犹未分为三,后人以卫诗独多,遂分隶之于邶、鄘。’”(《观堂集林》卷十八)《邶风》中提到的地名、水名有漕(其地在今河南滑县东南,曾为卫都。《击鼓》)、寒泉(在今河南濮阳以南的习城一带。《凯风》)、济(水名,发源于今济源市以西的王屋山。《匏有苦叶》)、泲(同济)、淇(水名,在今淇县以东流入黄河)、干(当即今河南濮阳以北的干城村)、言(在今濮阳一带)、肥泉(水流入淇)、须(“□”之讹,即沫,又名朝歌。以上均见《泉水》)、河(黄河。《新台》)。《鄘风》中提到的有楚(即楚丘,曾为卫都,在漕以东)、堂(楚丘的旁邑。《定之方中》)、浚(今濮阳以南的庆祖。《干旄》)。《卫风》中所见除上面提到的以外还有顿丘(今河南清丰县以西的韩村。《氓》)。《邶》《鄘》《卫》中写到最多的是“淇”“淇水”。总体上在今河南省北部,黄河以北的部分,相当于今河北磁县,河南濮阳、安阳、淇县、滑县、汲县、开封、中牟等地。最东不过今山东东明,未出西周、春秋时卫国之地。如果王国维之说有一定道理的话,只能说它反映了《诗》在第一次结集时编者的愿望:原打算将周初所封同姓国中与王室关系最密切几国的诗都收集上,以突出这些诸侯国与王室不同平常的关系,但结果邶(燕)、鄘(奄)二处没有收集到,因而只标出名称,以见编者之意。
卫自康叔始封,历十世十一君至武公,即共伯和,修康叔之政,百姓和集。武公四十二年(前771)犬戎杀周幽王,武公将兵往佐周平戎,甚有功。自武公之子庄王之后,内乱不止,至懿公更是腐败不堪,懿公九年(前660)狄人攻入灭卫。国人立昭伯顽之子为君,即戴公,在齐桓公的帮助下南渡黄河,在楚丘重建卫。然至献公(前576—前558)以后,国势日衰。《诗经》中的《邶风》有诗十九首,《鄘风》《卫风》各有诗十首,大部分是西周末年、东周初年的作品。卫国当东西南北交通之要冲,商业发达,《卫风》中作品以反映婚姻恋爱、妇女不幸和表现对统治阶级的揭露与反抗者为多。
柏舟
泛彼柏舟,[99]亦泛其流。[100]耿耿不寐,[101]如有隐忧。[102]微我无酒,[103]以敖以游。[104]
我心匪鉴,[105]不可以茹。[106]亦有兄弟,[107]不可以据。[108]薄言往诉,[109]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110]威仪棣棣,[111]不可选也。[112]
忧心悄悄,[113]愠于群小。[114]觏闵既多,[115]受侮不少。静言思之,[116]寤辟有摽。[117]
日居月诸,[118]胡迭而微?[119]心之忧矣,如匪瀚衣。[120]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品评】此诗作者为卫国官吏,他既不得志于君,又受群小欺压,幽愤满怀,发而为诗。《诗序》说:“《柏舟》,言仁而不遇也。卫顷公之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
《诗集传》以为此诗为妇人自诉不得于其夫而作,实不可据。不过诗中所提到的“鉴”“席”“浣衣”等物事似乎与女子关系更为密切,应该是许多说诗者持守《集传》之说的主要原因。从全诗考察,应是借女子诉说家庭生活中的不幸遭遇,以言政治上的失意。除曾运乾所说“微我无酒,以敖以游”不合弃妇身份之外,王文锦《读〈诗经注析〉札记(上)》云:“细味‘微我无酒,以敖以游’‘威仪棣棣,不可选也’‘忧心悄悄,愠于群小’‘静言思之,不能奋飞’等诗句,实不像当时妇女的口气、心态。”则诗中所写并非家庭矛盾。也就是说,此诗是以男女关系来比附君臣关系。第一章以男子口吻抒写幽愤之大、之深,难以消释。第二章转换语气,以女子口吻抒写得不到兄弟的理解,实写同姓大臣对自己遭遇的冷漠,自伤怨愤无处诉说。第三章,以石、席为比,说自己不会屈志从俗。第四章痛斥群小的侮辱陷害,点明幽愤之原因。第五章指日月而呼号,将悲愤之情推向高潮。但情绪很快又由激越滑向低沉——面对君王不重用、小人构陷的局面,自己并不能如鸟一样奋翅高飞而去,无可奈何,与开头柏舟的不知所至遥相呼应。宋人李樗说:“欲观诸《柏舟》,当观屈原之《离骚》,其言忧国之将亡彷徨不忍去之辞,使人读之者皆有忧戚之容,知《离骚》则知《柏舟》矣。”(《毛诗李黄集解》卷四)。
“知《离骚》而知《柏舟》”说明此诗与《离骚》在内容、情调等方面相通。牛运震《诗志》谈此诗亦曰:“骚愁满纸,语语平心厚道,却自凄婉欲绝,柔媚出幽怨,一部《离骚》之旨都括其内。不能名其孰为哀孰为怨,所以为哀怨之至也。”内容上二者相通;情调上,二者均哀婉幽怨、凄楚动人。表现方法上,《柏舟》以男女比附君臣,实为中国文学“男女君臣之喻”的滥觞。
《柏舟》作者无疑有很高的文学艺术素养,诗篇开始以泛泛之舟起兴,表现处于幽愤中的作者不知所至,笼罩全篇。下或赋或比,往往以反语出之,辞气虽不锋烈,却正可见诗人之无奈、正直、坚定:“微我无酒,以敖以游”,可以饮酒、可以遨游,但并不能消释内心的幽愤之情,足见诗人幽愤之大,及万般无奈;“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是正直,是坚持,不愿泯灭是非之心而与世浮沉;“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仍然是坚持,而这份坚持是以内在德性和外在仪容为依据的,故虽得不到同姓大臣的理解,虽“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诗人也不放弃,在坚持中又显示出一份孤傲;而“不能奋飞”恰说明本能“奋飞”,只是诗人不愿。这样,一位正直、爱国的诗人也就进入我们的视野。这些品质,我们透过《离骚》,在屈原身上也可看到。故近人唐文治《诗经大义》说:“《离骚》忧愤之作,殆权舆于此。”
绿衣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121]心之忧矣,曷维其已![122]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123]心之忧矣,曷维其亡![124]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125]我思古人,[126]俾无訧兮。[127]
□兮□兮,[128]凄其以风。[129]我思古人,实获我心。[130]
【品评】就诗论诗,这应是一首怀念亡故妻子的诗。《毛诗序》说:“《绿衣》,庄姜伤己也。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朱熹《诗集传》说:“庄公惑于嬖妾,夫人庄姜贤而失位,故作此诗。言绿衣黄里,以比贱妾尊显而正嫡幽微,使我忧之不能自已也。”从诗文本看不出一定写宫廷之事,也看不出因被谮而伤己的情节。故又说:“此诗无所考,姑从《序》说。”刘大白《白屋说诗·说毛诗》中提出“悼亡诗或念旧诗”之说,甚是。
睹物思人,是悼亡怀旧中最常见的心理。一个人刚刚从深深的悲痛中摆脱,看到死者的衣物用具或死者所制作的东西,便又带动刚刚处于抑制状态的兴奋点,而重新陷入悲痛之中。所以,自古以来从这方面表现的悼亡诗很多,但第一首应是《诗经·绿衣》。旧说谓诗的主旨是卫庄姜伤己。
这首诗有四章,结构严谨而情溢于辞。本诗也采用了重章叠句的手法。鉴赏之时,要四章结合起来看,才能体味到包含在诗中的深厚感情,及诗人创作此诗时的情况。
第一章说:“绿兮衣兮,绿衣黄里。”表明诗人把故妻所做的衣服拿起来翻里翻面地看,心情是十分忧伤的。第二章“绿衣黄裳”与“绿衣黄里”相对为文,是说诗人把衣和裳都翻里翻面细心看。妻子存世时的一些情景他永远不能忘记,所以他的忧愁也就永远无法摆脱。第三章写诗人细心看着衣服上的一针一线(丝线与衣料同色)。他感到,每一针都流露着妻子对他深切的关心和爱。由此,他想到妻子平时对他在一些事情上的规劝,使他避免了不少过失。这当中包含着多么深厚的感情啊!第四章说到天气寒冷之时,还穿着夏天的衣服。妻子存世的时候,四季换衣都有妻子为他操心,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妻子去世后,还没有养成自己关心自己的习惯。实在忍受不住萧瑟秋风的侵袭,才自己寻找衣服,便勾起他失去贤妻的无限悲恸。“绿衣黄里”是说的夹衣,为秋天所穿;“□兮□兮”则是指夏衣而言。这首诗应作于秋季。诗中写诗人反复看的,是才取出的秋天的夹衣。人已逝而为他缝制的衣服尚在。衣服的合身,针线的细密,使他深深觉得妻子事事合于自己的心意,这是任何人也代替不了的。所以,对妻子的思念,失去妻子的悲伤,都将是无穷尽的。“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白居易《长恨歌》),诗情感人至深。
这首诗在文学史上有较大的影响。晋潘岳《悼亡诗》很出名,其表现手法上受《绿衣》影响。如其第一首“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寝兴何时忘,沉忧日盈积”等,实《绿衣》第一、二章意;第二首“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等,实《绿衣》第三、四章意。再如元稹《遣悲怀》,也是悼亡名作,其第三首云:“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全由《绿衣》化出。可见此诗在表现手法上实为后代开无限法门。
对于《诗经》中作品,古人实有三种读法:第一种为遵从《诗序》,参以《笺》《疏》,沿此而申发之;第二种于《三家诗》与其他文献中另求新解;第三种只就诗本文求之。第三种大体从朱熹开始,用之者渐多,但解两三千年以前作品,不能不有所旁依,故以第三种方法解诗、读诗者,也往往参用前两法,所以直至今日,对《诗经》中某些作品的解说,仍然分歧很大。如陈子展先生《诗经直解》等书解此诗仍以《诗序》之说为是。陈先生《诗三百解题》说:“《绿衣》,当是‘卫庄姜伤己’之诗,《诗序》说的,恰和诗旨相合。”实际而言,本诗在这方面也确实打动过不少人,故读者也不能不知。
燕燕
燕燕于飞,[131]差池其羽。[132]之子于归,[133]远送于野。[134]瞻望弗及,[135]泣涕如雨![136]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137]之子于归,远于将之。[138]瞻望弗及,伫立以泣。[139]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140]之子于归,远送于南。[141]瞻望弗及,实劳我心。[142]
仲氏任只,[143]其心塞渊。[144]终温且惠,[145]淑慎其身。[146]先君之思,[147]以勖寡人。[148]
【品评】这是一首送别诗。送者为卫君,行者为其出嫁他国的二妹。诗篇通过送别场景的描绘,表现了兄妹间真挚的感情。
《燕燕》一诗,前人目为“万古送别诗之祖”(清人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一)。《诗经》中送别之诗并不止这一首,如《秦风·渭阳》等。而此诗之所以被誉为“送别诗之祖”,应在于其独特的情调和意蕴。《渭阳》:
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何以赠之?路车乘黄。
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赠之?琼瑰玉佩。
《毛诗序》《鲁诗》《韩诗》都认为本诗为秦穆公的太子(秦康公)送晋公子重耳回国时所作,诗中之所以称行者为“舅氏”,乃因康公的母亲是重耳的姐姐。因而“曰至渭阳”应该是确有其事。“路车乘黄”“琼瑰玉佩”,写赠送之厚,足见情意之浓。虽然“悠悠我思”一句,清人姚际恒《诗经通论》说:“情意悱恻动人。往复寻味,非惟思母,兼有诸舅存亡之感。”但整首诗还是显得质实。而《燕燕》却显得颇为空灵。前三章皆以燕燕兴起:第一章写燕子始飞之时,舒展羽翼,欲前又却;第二章表现燕子上下翻飞,仿佛徘徊不忍离去;第三章则侧重其哀鸣之音,似是人在哭泣抽噎。清人焦琳《诗蠲》说:“物类岂干人事,而人之见物,则因其心所事,见物有若何之情形。”“故此三章各首二句起兴,亦是言情,非口中之言,必待燕燕方能引起,更非心中之想,必待燕燕有感触也。”
写送行过程:“远送于野”“远之将之”“远送于南”,送了一程又一程,正见情意之浓,依依不舍。“远”,恰说明以前送行未必如此,又可见对行者的珍重。而最感人的还是送别场面的描写:“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行者愈行愈远,直到身影模糊,甚至看不见。行者的前途如何?送行者与行者能否再次晤面?一切都未可知。送行者长久伫立,似乎在期待奇迹发生,能再次看到行者。而一旦意识到行者确确实实已经离去,也只能泪下如雨。情绪之浓,足以撞击读者心扉;而写实中仍不失其空灵,正如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之“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给读者留下回味不尽的意绪。
行者已离去,送行者仍然念念不忘行者的美德,更不能忘怀分别时行者对自己的叮嘱。这既是送行过程的延续,也赋予送行更丰富的内涵,更是对惜别之情的进一步渲染。牛运震《诗志》说:“‘先君之思,以勖寡人’,正大笃厚之旨。悲而婉都从厚意流出。”本诗写实生动感人,又多引人联想,耐人回味之笔,实不乏空灵之致。
凯风
凯风自南,[149]吹彼棘心。[150]棘心夭夭,[151]母氏劬劳。[152]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153]母氏圣善,[154]我无令人。[155]
爰有寒泉?[156]在浚之下。[157]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晥黄鸟,[158]载好其音。[159]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品评】这是一首儿子歌咏母亲抚育的劳苦、慨叹不能报母厚恩的诗。古人多以此诗与《小雅·蓼莪》并论,《后汉书·章帝八王传》和帝诏:“诸王幼稚,早离顾复,弱冠相育,常有《蓼莪》《凯风》之哀。”西晋潘岳《寡妇赋》云:“览寒泉之遗叹兮,咏《蓼莪》之馀音。”《蓼莪》写父母抚育子女的辛劳:“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复我”。父亲、母亲放在一块来写,而《凯风》则只写母亲;《蓼莪》对母亲辛劳的表现也比《凯风》更具体。不过《凯风》曰:“有子七人,母氏劳苦。”虽写得概括,但“儿多母苦”,母亲的辛劳自然可以想见。
又唐人李善注《寡妇赋》曰:“寒泉,谓母存也。《蓼莪》,谓父母俱亡也。”(“寒泉”指《凯风》一诗)因此二诗情调不同:《蓼莪》有自责,但更多的是对由于久役和贫困不能奉养父母的怨恨,情绪比较激越;而《凯风》一诗,如牛运震《诗志》所说:“末章特自托于黄鸟之好音,以慰其母尔,却说‘莫慰母心’,深婉入妙。”“苦在说不出,却又忍不得,算来惟有自责一着,而委曲微婉更与寻常自责不同,悲而不激,慕而不怨,为孝子立言,故应如此。”此情调的不同自然也与表现方法有关,《蓼莪》也用比兴:“蓼蓼者莪,匪莪伊蒿”“蓼蓼者莪,匪莪伊蔚”,以蓼莪“常抱宿根而生”,兴起“子依母之象”(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瓶之罄矣,维罍之耻”,诗人以瓶喻父母、以罍喻己,瓶空罍耻喻父母死而自己未报养育之恩;“南山烈烈,飘风发发”“南山律律,飘风弗弗”,以山之高峻险阻、风之狂暴猛烈兴起对自己遭遇的哀叹。但整首诗写得还是直接,“哀哀父母”“无父何怙?无母何恃”等直接宣泄感情,“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更是铺排至极繁。《凯风》四章皆以兴词领起,陈奂《诗毛氏传疏》说:“前两章以凯风之吹棘,喻母养其七子。后两章以寒泉之益于浚、黄鸟之好其音,喻七子不能事悦其母,泉、鸟之不如也。”宋人俞德邻《佩韦斋辑闻》卷二引龙仁夫说:“夫以棘心之微,凯风吹之,至夭夭之盛,则母之抚我育我,出入覆我,其劬劳亦甚矣。”的确,第一章在“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下仅缀一句“母氏劬劳”,恰形成一种张力,给读者提供了广阔的意义空间。
匏有苦叶
匏有苦叶,[160]济有深涉。[161]深则厉,[162]浅则揭。[163]
有弥济盈,[164]有鷕雉鸣。[165]济盈不濡轨,[166]雉鸣求其牡。[167]
雍雍鸣雁,[168]旭日始旦。[169]士如归妻,[170]迨冰未泮。[171]
招招舟子,[172]人涉卬否。[173]人涉卬否,卬须我友。[174]
【品评】这首诗写女子在河边盼望恋人早日来娶她。
此诗颇有特色,诗篇四章或隐或显,都写渡水。第一章“匏有苦叶,济有深涉”,兼顾诗中两个“济”字,应该看作写眼前景。葫芦的叶子枯了,济水的渡口水很深呀。言下之意,葫芦叶子枯了,葫芦成熟正可用作腰舟横渡;济水虽然深,但也不是不可渡越。故三、四句就说应根据水的深浅采取合适的渡水方式:水如果太深,就把葫芦系在腰间泅渡;水如果浅,就提起裤子涉水过来。我们似乎看到一位女子伫立河边,急切地眺望着河对岸,为男子设想着各种渡河方式。第二章仍写眼前的景色:济水虽然深,并不能沾湿车轴头,完全可以乘车过河。当时女子出嫁一般是要乘车的。《卫风·氓》写女子出嫁:“以尔车来,以我贿迁。”《召南·鹊巢》:“之子于归,百两御之。”《卫风·硕人》写庄姜出嫁时:“四牡有骄。朱幩镳镳。”《大雅·韩侯》写韩侯娶妻:“百两彭彭,八鸾锵锵。”车的数量多少会因地位不同而不同,但一般都用车。联系上句,“雉鸣求其牡”已经把心迹表露出来了。第三章进一步坦露心怀:“雍雍鸣雁,旭日始旦”,看起来仍然是写景,但有寓意。《毛传》:“纳采用雁。”(雁是候鸟,非四季常有,因而也可用鹅代替;王引之《经义述闻》卷五认为雁即鹅)。纳采为先秦婚礼六仪之一,女主人公已经在想象自己的婚礼过程了。故三、四句说“士如归妻,迨冰未泮”,简直就是迫不及待的呼号了。末章“人涉卬否,卬须我友”。说别人都渡水而去,唯独自己在等待男友,不能离去。企盼之情,深沉切至,使人亦为之翘首。
这种把渡水意象与婚嫁意愿结合起来写的方式,首先应该与水边迎娶的习俗有关。《周南·汉广》男子设想和“游女”成婚的情景。《大雅·大明》写文王娶大姒:“文王初载,天作之合。在洽之阳,在渭之涘”“文定厥祥,亲迎于渭。造舟为梁,不显其光”;而《邶风·新台》《毛诗序》说是讽刺卫宣公作新台于河上迎娶其子伋之妻为己妻的诗。
其次与先秦“上巳节”的风俗有关。《太平御览》卷八百八十六“魂魄”条引《韩诗内传》:“溱与洧,说人也。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日于水上,招魂续魄,祓除不祥,故诗人愿与所说者俱往观也。”关于《诗经》中恋歌与河流的关系,可参阅孙作云的《诗经恋歌发微》(见其《诗经与周代社会研究》,中华书局1966年版)。
正是婚恋和河流的这种密切关系,在人们的内心深处往往潜藏着这样一种意识:渡过河流,就意味着恋爱的成功;否则,就意味着婚恋的失败。所以郑玄《笺》解此诗“招招舟子”说:“舟人之子,号召当渡者,犹媒人之会男女无夫家者,使之为妃匹。”女主人公爱得热烈、爱得迫切,别人都渡水而去,自己却还得等待,而对舟子的召唤,只能徒增惆怅失望之情。
谷风
习习谷风,[175]以阴以雨。[176]黾勉同心,[177]不宜有怒。[178]采葑采菲,[179]无以下体?[180]德音莫违,[181]及尔同死。[182]
行道迟迟,[183]中心有违。[184]不远伊迩,[185]薄送我畿。[186]谁谓荼苦?[187]其甘如荠。[188]宴尔新昏,[189]如兄如弟。
泾以渭浊,[190]湜湜其止。[191]宴尔新昏,不我屑以。[192]毋逝我梁,[193]毋发我笱。[194]我躬不阅,[195]遑恤我后?[196]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197]就其浅矣,泳之游之。[198]何有何亡,[199]黾勉求之。凡民有丧,[200]匍匐救之。[201]
不我能慉,[202]反以我为仇,[203]既阻我德,[204]贾用不售。[205]昔育恐育鞫,[206]及尔颠覆。[207]既生既育,[208]比予于毒。[209]
我有旨蓄,[210]亦以御冬。[211]宴尔新昏,以我御穷。有洸有溃,[212]既诒我肄。[213]不念昔者,伊余来塈。[214]
【品评】此诗为妇人遭丈夫遗弃,离家时,倾诉不幸之作。
《诗经》中弃妇诗,此首之外,尚有《卫风·氓》《王风·中谷有蓷》《小雅·谷风》等篇。《小雅·谷风》与此诗应该为同一母题之作。
清人芮城《匏瓜录》说:“《谷风》之理直,故其诗明白详尽而无愧词。《氓》之气馁,故其诗琐细凄婉而有恨色。《谷风》以德自许,而人之不德可见。《氓》以德望人,而己之无德亦可见矣。《谷风》之弃,事之所本无,故终之曰‘不念昔者,伊余来塈’,其薄在人也。《氓》之弃,理之所必至,故终之曰‘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其误在己也。”比较二诗异同,主要说到三条。其第二条说“《谷风》以德自许”,正是此诗所表现的主要内容之一:“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劝诫丈夫对妻子不应该重色轻德;“泾以渭浊,湜湜其止”,也是以德自许;第四章则铺写自己治家睦邻之辛劳,则是“我德”的事实说明;又“既阻我德,贾用不售”,有德而被弃,心中之凄楚自不待言。“黾勉同心,不宜有怒”,虽然被弃,仍然希望同心协力,平心静气地对待眼下之事;对被弃,则曰“不宜”,措辞忠厚。“行道迟迟,中心有违”,是恋恋不舍;“不远伊尔,薄送我畿”,《诗集传》说:“盖妇人从一而终,今虽见弃,犹有望夫之情,厚之至矣。”“毋逝我梁,毋发我笱”,想到自己曾经所有,将会为新人所占,种种不甘心,发而为对新人的警告。但只是警告,自己也知无济于事。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乙编卷二说:“李白《去妇词》:‘忆昔初嫁君,小姑才倚床。今日妾辞君,小姑如妾长。回头语小姑,莫嫁如兄夫。’古今以为绝唱。然以余观之,特愤恨决绝之词耳,岂若《谷风》去妇之词曰:‘毋逝我梁,毋发我笱,’虽遭放弃而犹反顾其家,恋恋不忍乎?乃知《谷风》优柔忠厚,信非后世诗人所能仿佛也。”(又见明严天麟《五经疑义》卷一)而结尾“不念昔者,伊余来塈”,仍心存幻想。宋人王质《诗总闻》:“末云‘伊余来塈’,望来而求安也。绝则岂复来乎?”故牛运震《诗志》评全诗说:“哀怨切恻,长言缭绕,然总不失为厚。”
芮城第三条是说弃妇被弃原因。芮氏认为《谷风》中的妇人被弃,是因其丈夫薄情。《氓》《谷风》两相比较更可见《谷风》中妇人的无辜。《谷风》写丈夫前后态度的变化、弃妇的辛劳等内容也更加具体,对丈夫的谴责蕴含其中,其爱恨交加的情绪也不是“反是不思,亦已焉哉”那么简单。
芮氏第一条“《谷风》之理直”云云,主要谈到《谷风》与《氓》艺术表现风味的不同。“毋逝我梁,毋发我笱”“我有旨蓄,亦以御冬”皆以细物说事。“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何有何亡,黾勉求之。凡民有丧,匍匐救之”,也比《氓》篇“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要具体。“昔育恐育鞫,及尔颠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宴尔新昏,以我御穷。有洸有溃”与《氓》篇之“言既遂矣,至于暴矣”也有繁简之别。《谷风》中也不乏再致其意者,先说“宴尔新昏,如兄如弟”,又说“宴尔新昏,不我屑以”;既说“黾勉同心”,又说“黾勉求之”。故牛运震以“长言缭绕”概括《谷风》此种细腻的表达。
要说凄婉,两诗皆是,但《谷风》之婉过于《氓》篇:“不远伊尔,薄送我畿”,明人何楷《诗经世本古义》卷二十解释说:“此非真谓其夫之送之。言我既行矣,汝与我决别,即不敢望其远,独不可近相送而一至于畿乎!奈何其不一顾也。”可谓微婉至极。不愿离开,不愿新人进入,则说“毋逝我梁,毋发我笱”;再转念一想,自己已无力干预这些事,于是说“我躬不阅,遑恤我后”,又是何等曲折。《氓》篇之“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决绝之态度令人振奋;而《谷风》之“不念昔者,伊余来塈”,失望中不绝于希望,更加凄楚动人。
就《氓》与《谷风》两诗的结构而言,《氓》篇主要分婚前、婚后两个阶段来结撰。《谷风》前四章主要写弃妇离家时的种种心理活动,层层递进,来展现弃妇的不幸,第五章谴责丈夫能“共患难”,却不能“共安乐”,其中有对丈夫的不满,也有对美好过去的留恋。末章仍今昔对比,进一步写丈夫的粗暴狠心,尽管如此,弃妇仍对丈夫有所不舍。
《氓》《谷风》皆为《诗经》弃妇诗的代表作,通过比较更可见二者各自独特的艺术魅力。
式微
式微式微,[215]胡不归?[216]微君之故,[217]胡为乎中露?[218]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219]胡为乎泥中?
【品评】这是一首悲叹行役之苦的诗。
除有关诗的本事前人看法有分歧之外,就诗文本的理解上,关键在“胡不归”一句究竟指诗人自己,还是他人。依《毛诗》与三家《诗》,是指他人。但诗的第三、四句说:“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第二章为“中泥”)“不归”与置身于“中露”“中泥”是一回事,“君”指的是对方,则上句的“胡不归”指诗人自己,后两句“微君之故”云云才衔接较顺。所以,此诗理解为行役者的自叹较妥。
主人公披星戴月、餐风露宿为君命奔波,有家不能回,故发为歌咏。本诗不是平直而言,而以问句领起:天黑了,天黑了,为什么还不回去?叠言“式微”是既为了成句,又有强调的作用,清人郑方坤《经稗》卷五:“……故再言式微,甚可怜也。下语又单称‘微’,其意又可悲也。”“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本是回答,但又以反问句出之,引人深思:有家不能回,迫于君命。此与前两句相足成意。不是因为君主的缘故,怎么会风餐露宿呢?诗虽简短,但由于采用揉直为曲的表达方式,因而把情绪表达得特别充分,故牛运震《诗志》说:“明知归不得,却硬说胡不归;明是主忧臣辱,却又翻进一层,语极慷慨,意极委婉。语带怨,不怨不成忠爱。悲壮激昂。两折长短句重叠调,写出满腔愤懑。”“主忧臣辱”“忠爱”应是承《诗序》之说而言,抛开这些认识上的局限不说,其他分析应该是比较准确的。
静女
静女其姝,[220]俟我于城隅。[221]爱而不见,[222]搔首踟蹰。[223]
静女其娈,[224]贻我彤管。[225]彤管有炜,[226]说怿女美。[227]
自牧归荑,[228]洵美且异。[229]匪女之为美,[230]美人之贻。
【品评】这是一首写热恋中的青年男女幽会的诗,全诗以青年男子的口吻说出。
此诗之好,首先在于作者设想了一个十分有趣的场景和情节,表现了青年男女热恋中真挚的感情。城角离城门最远,自然僻静,是男女幽会的好场所。《毛诗传笺通释》:“‘俟我于城隅’,诗人盖设为与女相约之词。”诗中不说两人约定在城角相见,而是说女子在那里等待自己。在男子的眼中,女子是多情的。而在“俟我于城隅”之前冠以“静女其姝”,女子的美丽深深打动了男子,故其念念不忘。这是最朴素的爱情,也是最真实的爱情。“爱而不见”,女子故意隐藏了起来,跟男子开玩笑。则在男子眼中,女子又是调皮的,是个喜欢捉弄人的机灵鬼。“搔首踟蹰”,写男子见不到女子时的举止,以行动写人物性格,正表现出男子的憨厚、忠诚。
其次,诗中通过男子的感觉和心理反应而写女子,用直接写、间接写两种方式,写出了两个人的形象、情感与心态。男子正在“搔首踟蹰”,女子突然跳了出来,并赠送给男子彤管。彤管颜色鲜艳,闪着光亮,男子禁不住直接袒露情怀。而“说怿女美”实际是双关语,既是说喜欢彤管,也是说喜欢“静女”。对于此章,清人焦琳的解释颇有意思,他说:“彤管既静女所贻,则贻之之时,必有其言语,必有其笑貌,此亦明明易知者耳,然则此章所谓‘美’,即所谓‘娈’也,即贻彤管时之言语笑貌之情态也。”(《诗蠲》)“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在客观的叙述中是有这样的理解空间存在的,故下言“说怿女美”。第二、三章都写赠送事,正可合观。那么,“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是说荑草,也是在说彤管。则荑草和彤管应为一物。
这首诗完全可以当作一出情景剧来读。第一个场景:男子在城角徘徊,一会儿挠头深思,一会儿左顾右盼;第二个场景:女子赠送男子彤管。第一个场景是正面写的,第二场景则是由男子的叙述呈现出来。两个场景由男子一句句的赞叹之词连接起来。虚实结合,扩充甚至突破了现实的场景,使得诗有了更加深广的意义空间。从整体来说,对男子是从正面表现的,对女子则是透过男子的眼睛与感觉来表现的,可谓是从侧面来写的。其中又多了一层远近虚实的艺术之境。
新台
新台有泚,[231]河水弥弥。[232]燕婉之求,[233]籧篨不鲜。[234]
新台有洒,[235]河水浼浼。[236]燕婉之求,籧篨不殄。[237]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238]燕婉之求,得此戚施。[239]
【品评】这首诗讽刺卫宣公霸占儿媳的丑行。《左传·桓公十六年》:“初,卫宣公烝于夷姜,生急子,属诸右公子,为之娶于齐,而美,公取之。”“急子”即《诗序》所说“伋”。
前两章以“新台”开头,看起来是纯客观的景物描写,但在当时大家都知道“新台”是用来干什么的,所以含有讽刺的意味。霸占儿媳本为丑事,而卫宣公却还大兴土木造高峻之台,可谓无耻至极。河水之盛大,也可理解为暗指宣公丑行之多。每章的后两句又可看作一个意义单元。以齐女的口吻说:本来想求得个好配偶,却嫁了个丑八怪。齐女本来对婚姻怀着美好的憧憬,但现实中却完全破灭,其中应该有不甘、失落,但更多是无奈。而诗就其失落来下笔,以本来之事和确然之事对比,形成一个巨大的反差。在反差中可见宣公的荒唐、卑劣。“鱼网之设,鸿则离之”,《毛传》说:“言所得非所求也。”实际是“燕婉之求,籧篨不鲜”的另一种说法。这样反复咏叹“所得非所求”,诗也显得更有韵味。
此诗讽刺卫宣公之丑行,而托之以齐女之口,可谓构思奇妙。牛运震《诗志》说:“不说宣公淫而不父,却以老夫少妻为词,丑极正自雅极。台高水深,此何地邪。而公然为鸟兽之行如此。言之欲呕,然立意只是厚,而措辞又何雅妙。”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又把宣公比作“籧篨”“戚施”,出言辛辣,讽刺颇有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