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内,睡莲香烛静静燃着,心缘和梦荼都不在屋内。莲青和衣而睡,翡翠撒花洋绉裙握在手里,头上还插镂空飞凤金步摇,一脸满足的笑。
京衣穿了月白云纹束衣独自一人出门。月光皎皎,深夜的王府无人无声。顺着廊下暗影道,京衣转进白苑。
流苏树下,茉莉花白如云海,香气馥郁。微风一摇,流苏树的垂绦婆娑浪漫飘飘洒洒像极了仙女在月下蓬莱翩翩起舞。良欤远远看着树下的镜词夫人,清冷孤远,遗世独立。
“你来了。”听见脚步声,良欤并未回头。
“她时常如此吗?”音色清冷。
良欤回头,看见京衣有些吃惊,脸上闪过一丝慌然:“怎么是你?”
京衣也作惊异状:“夫君以为是何人?”
良欤回复冷淡脸色,轻声道:“哦,无妨。这么晚了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我睡不着,想着夫君说的流苏树便过来看看。”京衣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单纯的像个生气的孩子。
良欤看着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眼角软下来,摸了摸她的肩膀,懊悔自己没有多带一件披风出来:“虽夏,夜深也凉,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流苏树白日也看得,今夜母亲在,你可改日再来。”
京衣浅笑:“镜词夫人,为何那样喜欢那棵流苏树?”
良欤回答:“大概年轻时种下的吧,睹物思人,感怀流年,母亲也不过是寻常人。”
“镜词夫人可不是寻常人等。”茉莉味儿的轻风随意地掀了掀京衣的裙摆,“在这座城里,流传着许多镜词夫人的传说,是个神仙一般的人儿。”
良欤潸然一笑,“如真懂母亲的人,便不会听信谣传那些荒谬话。”
京衣不再多言,只静静看着镜词夫人。
月白如蒜,投下辛辣之味,惹人垂泪。镜词夫人拔下头上的一支白色发簪,泣不成声。良欤想上前去安慰,却被京衣拦下,“夫人想必此刻更不愿人打扰。”
良欤叹气:“父亲都离家这么久了,她还是不能释怀。”
“越是深情越薄心。”
“你说什么?”
“没什么。”
不知为何,此刻良欤盯着她的眼睛总感觉她在拭泪。
“那支白簪……”京衣犹豫这该不该告诉他,他是个值得相信的人吗?
“欤儿?”镜词夫人已经向他二人走来,“画儿也在啊?这么晚了,你夫妻二人怎么都在白苑?”
京衣收回刚才那个想法,看见镜词夫人头上的白骨眷魂簪。
“母亲,孩儿不放心母亲,来看一看。”良欤平静的语气似乎跟他说的话不是亲生母亲,而是祖祠中一个昂贵的摆设。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镜词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京衣一眼,“画儿体弱又是新妇,快扶她回去歇着吧。”
“是。”良欤和京衣看着镜词夫人进了屋子方才离开。
一路走出白苑,两人未有一言。筚篥声起,夜下显得格外沉。
“没想到良王府内还有人会吹筚篥。”京衣饶有兴趣却四下看不见吹奏之人。
“是白檀,我昔日学堂的同窗,听说我大婚前段时间特意从煦州赶来,就住在府上。”
“哦,煦州来的。不知这位白公子要住多久?”
“估计还要在住一段日子吧,他带了患有喘疾的幼弟来良城医治,那孩子顽皮一天到晚总往外跑,白檀总得盯着他,故也不得空常见着他。”
“哦,听来也甚为辛苦。”到了卧房门前,京衣与良欤道别,“夫君早些歇息。”
“啊,”良欤看着她淡淡地一个人转身走,“早些歇息。”
关上门,良欤被莲青从背后抱住,浓烈的莲香粉气冲进他的鼻子。良欤轻轻握着这双手,红润细嫩,一点也不像她的纤枯冷白,莲青蹭了蹭他的背,良欤想,又该做新衣裳了,可惜了这件藤色深衣,还是他顶喜欢的颜色。
“你干什么去了?”莲青扳过他的身子问道。
“去看看母亲,你今日去买新衣裳了?”良欤看着她一身金丝彩线花蝴蝶般的衣裳,头上还带着一只金钗,京衣素净的月白束衣又出现在眼前。
“嘻嘻,”莲青连转数圈展示自己翩跹的裙摆,“我可好看?”几圈下来粉味儿更重了。
良欤略显疲惫地笑着说道:“好看,莲儿一直都好看,快回去睡吧,时候不早了。”
莲青抓着良欤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眼神楚楚可怜:“今日就让莲儿在这儿睡吧?”
良欤抽出手,叹气道:“快回去睡吧,我今日有些累了。”
莲青不走,仍看着他,良欤无奈安慰道:“咱们不是早就说好的,我何时明媒正娶了你,才可圆房,你今日是怎么了?”
莲青赌气坐到卧房床上:“不走不走,今日就要睡在这儿!”
良欤微微皱眉,心中不悦,仍安慰道:“莲儿,你怎么了?为何这样?”
莲青别过脸不看他,很是埋怨:“你已经娶了夫人了,那我算什么?你是不是从来没想着要娶我?如果你真要我的话,为何一直不同你母亲讲明,还费劲娶那个商户的女儿作甚?”
被她质询也是良欤心里早有准备的事,他叹了口气,面色沉重:“你是兄长未过门的娘子,你我有了情分,如今我娶不了你做正妻,但我也不想你变成一个妾室,我……”
良欤不敢看莲青的眼睛,她眼泪下来的无声无息,惨淡一笑:“幸而我今日豁出去问了你,否则你还打算误我到什么时候?”
良欤没想到素来只会黏人没有什么主意的莲青会说这些,有些惊着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莲青摸了摸脸上的泪水,拔掉头上的金钗,苦笑道:“你以为我就只喜欢这些俗气玩意儿吗?要不是为了配合你显得你更超尘脱俗我用得着这么扮俏扮俗嘛?还真自以为是。你打眼的那个新夫人,呵,人家根本看不上你。”说完,莲青推开房门大步流星走了出去,留下原地发愣的良欤。
良欤久久地看着莲青离开的方向,已经从一道黑影变成了黑洞洞的空气。他关上门,看着桌上金灿灿的发钗,不知自己是对是错。
京衣打开窗,散了屋内的睡莲香烛烟,从贝母匣子里找出一支薄柿并蒂莲花簪,亲自烹好了两杯莲心茶坐在正厅等着,想了想,又从另一个妆匣里拿出蜜柑色的柳叶汆金步摇。刚坐下,莲青便推门而入,看见她备好的两碗茶,什么话都没说坐下就喝,京衣本想劝她烫嘴,莲青的舌头刚挨着茶汤的时候便感受到了,但她并没有停下一直喝坚持到喝完,一个空茶碗摔到桌上。莲青恨恨地盯着京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嘴太疼,疼得她只流眼泪。京衣给她一个薄荷丸让她含在嘴里。莲青哭得更厉害了。
京衣带她到梳妆镜前,亲自为她梳妆,将她头上的金银钗环一一取下,再给她用竹叶水润了头发,重新梳洗,莲青看着镜中的自己竟也变得清婉秀丽,好似刚进王府的时候那样子,那个时候镜词夫人也总夸她好看。京衣端来并蒂莲花簪和柳叶汆金步摇。
“你选一支,我送你。”
莲青看不透京衣,看着两支完全不同风格发簪,柳叶汆金步摇,好似昔日爱招摇的自己,生怕别人看不见,怕被人轻视,故意大声讲话,朗声欢笑。“我选这个。”莲青拿起并蒂莲花簪,京衣帮她戴在头上。
“好看。”京衣看着镜中的莲青,第一次在这府里露出真心的笑容。
莲青看着并蒂莲花,疑惑地问:“你为何这么做?”
京衣喝一口茶,才慢慢地说:“你不也想知道,他到底会不会娶你吗?”
莲青叹了口气:“是,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京衣笑得意味深长:“为何要靠男人,你自己不成吗?”
“自己?”莲青好像听到了奇怪的话。
“你看镜词夫人,不也是自己撑起了良王府,换句话说,是镜词夫人在主事良城。”
莲青恍然大悟:“你想成为镜词夫人?!”
京衣笑而不语,烛灯忽而闪了一下,莲青看到她脸,恍若镜词夫人本人。
莲青吓了一跳:“你究竟是谁?”
“我是良欤的夫人啊!”京衣扶莲青坐下。
莲青看着她如深潭水的一双眼睛,冰凉如雪的肌肤,气若游丝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要做什么,这良王府都与我无关了,我要回去了。”
京衣温柔地说:“这支并蒂莲花簪送给你,以后如果有什么事,你可以拿着这支簪子到京魂裳找一个叫京衣的。”
“京衣,”莲青默念这个名字,“京衣,京衣?”
京衣莞尔一笑,打开房门做出邀请状:“你该回去睡觉了。兖州路远,明日一早起来向夫人请安后别过吧。”
莲青走到门口,又停下,看着她说:“我会再回来的。”
京衣掩嘴笑:“等你知道怎么对待一个送你礼物的人,我们再会吧。”
莲青沉着脸走出房间,三五步远停下,背对京衣说:“并蒂莲花,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