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微凉,不宁的心绪,诱出几声咳嗽。
眉毛微蹙,几番犹豫,甄琰还是将目光投向贾诩,怯生生地说:“死生虽如昼夜,不可强求,但总归还是要尽人之事。
文和,若我能在一月里想办法筹措出杨腾想要的…武器与甲胄。戊己校尉,是否会放人成全?”
“其实,要想说服戊己校尉,倒不是难事。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杨腾是否会依约放人。”避开甄琰期许的视线,贾诩低眉沉吟须臾,还是将心中的某些猜测袒露。
他说:“如果我猜测无误,氐人拦截、攻击甄氏商队,绝非只是图谋钱财。因为你我所走的官道,其实已经荒废久矣。前番在长安时,我就听说如今的西域商人,多是结伴走的另一条远离羌人的大道。
于是,就有两个疑问诞生。第一,氐人究竟凭什么断定,这几日会有人通过荒废的官道,进而提前布置兵马埋伏?”
“文和的意思…内应?还是…”甄琰有些犹豫地说。但回思片刻,一个更大胆的想法闪现脑海,令她不由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不…不对,是边允!因为我们所用的地图,是凉州督军从事的人提供,路线亦是其实现划定。”
“这样一来,果然不是巧合。”贾诩捏了捏光滑的下巴,眯起眼睛自言自语:“如此,就有第二个疑问,目的呢?氐人牧羊放牛,何曾农耕经商。他们与边允,或者假冒边允的人合作,大费周章图谋的究竟是什么呢?
而且此事与允吾之变,地点、时间竟是这般接近,只怕…绝非是巧合这么简单吧。”
“允吾之变?”想起与贾诩重逢时的模样,甄琰不由问出口。但问完她就已是后悔,她有些担心干扰贾诩的思路。
回过神的贾诩,倒是一脸尴尬地笑笑,解释说:“嗯,其实我所以昏厥,为阿琰所搭救。盖因觉察出金城太守毒杀朝廷军官的阴谋,以至是不敢进城补充干粮与水,亦不敢走大路。当日所以窃‘言羽’遁逃,也是不想连累阿琰之故。”
“如此…若两件事情真有瓜葛……”甄琰的语气中,透着落寞:“只怕我们已经陷入一个巨大的阴谋,甄衡叔叔们……”
她的感性,是不舍与看着她长大的甄衡天人永别。她的理性则无法接受,这只效忠父亲与自己的精锐覆灭。
诚然,她已于货殖一道,显露出别具的天赋。但女儿身的限制,使得来日权力的过渡必然不会平稳。
她已经可以想象,如果失去甄衡以及一干护卫的武力威慑和保驾护航,族中虎视眈眈意图染指族长位置的亲戚,势必会在父亲亡故之后群起而攻。
而当她不得不交出超然权柄的那一日,她的人生,妹妹们的人生,都将只是可居的奇货罢。
甄琰的黯然,令贾诩心疼不已,只是透着希望的劝慰,语气中尽是些不确定:“还未到绝望的时候。”
揉搓脸庞,是挫败之感汇聚心扉。抿了抿嘴唇,贾诩说:“杨腾其人谨慎,只要戊己校尉部尚存一日,他应当不至杀害人质。只要甄衡们还活着,我就一定会设法解救他们。
只是…他们的生死,全然系在杨腾一念。我实在不敢保证什么,对不起。”
“真是愚钝。”朝姐姐冰凉的手心哈着气,甄宓瞟眼贾诩,嘟囔说:“姐姐这般信任你,你为什么就不能说些让姐姐能够安心的话呢?”
贾诩摇了摇头,说:“怀揣的希望越大,破灭时的痛苦,也就越重。”
不太明白的甄宓挠挠后颈,她看着姐姐试探性说:“要不…要不姐姐就当自己也死在蛮夷的手里,这样也就不用担心家里……”
“啪!”
掌掴声脆,只是扇出的瞬间,甄琰已经后悔。她怎么会不明白,妹妹全然是在替她着想。只是她有她的责任,无论作为女儿,还是长姐。
怔怔地看着强颜欢笑说着不疼的妹妹,她再也无法控制泪水。甄琰下蹲着紧紧地抱住甄宓,连声在她耳边喃语道歉的话语。
旷野之上,姐妹相拥泣泪。良久,直到甄琰意识到第三者一直存在时,才稍稍控制住情绪。拭去眼角的泪水,她有些哽咽地对仍旧察法于地的贾诩说:“外头风大,琰先带着宓儿进城寻地歇息…”
迫不及待地抱起脸蛋与眼眶皆是肿胀的妹妹,甄琰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些什么。她转过身对活动着僵硬脖颈的贾诩,真诚地说:“文和,不要因为我的家事,与这位戊己校尉牵连太深。
他与雒阳的很多大人物都纠缠不清,太过危险。”
“嗯。只是西北局势诡谲异常,无论是救人还是自保,都需要仰仗…”终于抬起头的贾诩,目光停留在甄琰的脸上,他的心怦然跳动,他的话戛然而止。
此刻,惨白月弯下,哭到眼眶红肿的甄琰,尤显楚楚可怜。
心如刀绞,究竟是何种滋味?他想,现在的他或许能够体会一二。正视自己的心,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满足当年所承诺般,代替甄豫尽兄长的责任。
贪婪的他,想要的是更多。弱冠之年,情窦或许就在不经意间初开。
“无论结果如何,都要谢谢你,文和。”凉风徐徐,带来几声咳嗽,甄琰抱着已经入睡的妹妹渐行渐远。
当视线之中再无甄琰的身影,停留在左胸的手,仍旧隔着衣衫与肌肤,感受着心脏的跃动。良久,他惨然笑笑,摇了摇头说:“是了,你不想再孤孤单单。只是现在,真的还不是时候。”
置身阴谋的旋涡里,某些情愫的诞生,就显得不合时宜。万籁俱寂的旷野中,贾诩盘腿静坐原地冥思。
之后的时间里,夜更深沉。
冷风不断浇灌中,是无数的儿女情长萌芽,然后枯萎。徘徊在只剩下冷与黑的世界当中,身与心的温热正被渐渐剥离。
他需要暂时压抑这份感情,只有让理智占据思维的主导,他才能心无旁骛地去寻觅生机,他们的生机。
他可以忍受错失本就不曾拥有的爱情,但他真的无法再承担,失去至亲带来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