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人偷天换日之阴谋假使成真,汉家丢失的麋鹿,就当真不会诱发四方野心之徒的追逐?
因而与其坐视腥风血雨席卷九州,莫不如漠视臭名昭著的党锢重开。至少贾诩的心目中,后者对风雨缥缈几近崩溃的世道,危害会小上一些。
然则回馈他良苦之心的,是何进的沉默,只因他心有挂碍。
叹了口气,贾诩直面彷徨的何进,无可奈何地发出质问:“大将军,天子未及而立,正值壮盛之年。无论史侯亦或是董侯,一切俱是尚无定论。你何以是只顾远虑,而忽视近日之忧呢?”
恍若是被贾诩郑重其辞所惊醒,一切的不妥全然塞进心扉,何进立时是摆出一副顿悟之状,颔首致谢道:“先生教训极是,本将受教,不胜感激涕零。”
只是他略是一顿,默然片刻,黯然叹惋:“然本将虽名曰节制天下王师,其实对北军从来不能如指臂使,只怕会令天子大失所望。”
片刻之前,仍是犹疑不决的何进的脑海中,袁绍的警告与贾诩的言论偶然重合。回忆窦武授首的经过,他意识到自己对天子最大的价值,就是可以名正言顺控制军队。
何进不再是执着于刘辩的太子地位,贾诩不由长出一口气。抿了抿嘴唇,他慢条斯理道:“兵卒向来只听号令,而号令虽出将军之口,却是由军司马、军侯、屯长甚至队率传达、施行。
是故大将军只需遵循诩之方略,借西园建军之机,令天下王师选拔菁英入雒,进而名正言顺延揽其心。
诚如是,则无论来日他们是被编进西园四校,还是回归北军诸校。其麾下之锐卒,都将成为天子与大将军手中最锐利的刀刃。”
“这…”逐字逐句,何进慎思推演。良久之后,他再度是深深一拜,全然一副吐哺握发之姿,礼贤下士道:“本将受教。然暗中联络陛下之事,兹事体大。绝非是寻常之人可以担纲,还请先生当仁不…”
何进招纳的话语,最终不得不戛然而止,只因贾诩业已自顾自开口。只见他旁若无人原地转上一圈,看向何进说:“何苗,何叔达!此人乃上佳之选也!”
顿了顿,他对一脸茫然的何进解释说:“河南尹系皇后同母兄弟,又素来与宦官交好,时常进出禁中。最妙的是他与大将军素来不甚和睦,想来党人不会相信,以大将军之尊会主动折节与其修缮。”
直到将人选与原先娓娓道出,贾诩心底忍不住慨叹仍旧低估荀彧。
他不过是记下荀彧口述,有关雒阳显贵们的生平与关系,就能急中生智瞬息抛出合适的人选。荀彧之才,胜他何止数倍?假若其志不在家国百姓,只怕他能搅动的风云,将是任何人都难逆睹的。
“何苗…何苗?”
何进呆愣半晌,只因贾诩的出其不意的答案,全然超乎他的预料。反复低声喃语,又是几番忖量,他不得不说何苗确实最是适合。
好半天才回过神,何进一拳击在掌心,赞不绝口道:“何苗!妙!妙!当真妙极!”
何进与何苗,俱是皇后之兄,却是异父异母,故而两人的关系,本就非常疏远。
及至何进全面联结公卿、士林,不断与宦官阵营争锋相对时。选择与宦官结交的何苗,自然是与何进划清界限。
然关系的势成水火,却无碍他们隔三差五碰面。只因何进忙碌尚书台事务,甚少去见皇后。由是有意修缮两位兄长隔阂的何玖,每每欲见何进时,都是请何苗亲自带口信去请。
久而久之,何进也会通过何苗之口,带些无关紧要的问候给妹妹。
何进与何苗,权力基础相似,利益冲突自然严重,故朝中交锋屡屡犹如仇寇。但反其道而思之,他们权力都源自皇后与皇子,从远期而言自然是天然的盟友。
当然,最令何进感到舒畅的,还是何苗的出现彻底拓宽他思维的局限。事实上,何进从来不愿意天子势力膨胀,现在他也找到一条两全其美的道路。
心中激动难以压抑,何进忍不住舔舔干燥的嘴唇。来回踱步的他,逐渐完善着脑海构思出的战略的轮廓。何进相信他想出的策略,最是符合他的利益。
“大将军,若无其他事情,还请允许诩告退。”无意去猜测何进因何而兴奋,只因贾诩已经不准备奉陪:“诩离乡数载,思念故土之情日甚。现在唯盼可以尽早归乡,祭奠双亲。还望大将军可以成全。”
来前,他是想要离开。现在,他是必须离开。该说的,全都已经说完,在图穷匕见前,他需要尽快离开旋涡的中央,以免被撕成粉碎。
父亲谆谆教诲引发的心底回响,促成他替大汉的苟延残喘铤而走险。然而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服他为大汉陪葬——党人的明枪,从来躲无可躲,如不乘其布局前离开,结局只会是身败名裂。
“先生要走?”回过神的何进问,心中却是一动:党人瞒我、欺我,眼前贾诩何尝不是?要我真依他的谋划行事,天子坐享之利远胜我多矣。送他离开倒也不错,免得他日为天子所驱使。
只是……
少焉,完全想通的何进郑重其事颔首道:“我大汉自高祖皇帝始,就是以孝道治天下。文和一片孝心,本将本该提供方便,然因私事开关,难免会遭人非议。
文和莫不如再待片刻,等各地军官入雒之际,与其一道前往凉州募丁选马。等公事一毕,文和自可以是就近返乡,不知意下如何?”
“听凭大将军安排。”贾诩颔首应下。
党人布局陷害,追求的是辩无可辩,救无可救。完美的代价,自然是耗费时日。
因而只是略等月余,就能随精锐军官一道跋涉数百里黄沙的陇右,贾诩愿意等待——昔日直面羌人屠刀,只能瑟瑟发抖的回忆,一直是他挥之不去的阴影。
只是他恐怕未曾想到,何进的歹意,竟然生得如此之迅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