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一步,却再未能更进一步,司马朗被贾诩牢牢禁锢在原地。
他回眸不解地看去,却见贾诩若有所思地凝望火场,自言自语说:“见义不为,无勇也。人若无勇,遇事只知退缩,渐渐无勇者也就无用。”
少间,在司马朗不明所以的眼神中,贾诩要来一桶水将浑身衣衫浸湿。这之后,只用湿布将口鼻遮掩的他,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猛然扎进熊熊烈焰。
人言性格决定行为,然而世上极少有理智到冰点的人。事实上,每个人都会干出些与他人为处事相悖的事情,就比如贾诩现在。
诚然,他通过观察,已经确信火确系屋外燃起。诚然,他通过老者的叙述判断出屋内并无助燃之物。诚然,他基于这两点相信屋内状况并不似屋外看起来这般严重。
然烈火总归无情,谁人又敢笃定不受其害呢?
也许就像他领悟的,想要万事万全之人,终究将一事无成。但冒险也是分轻重缓急,似这般毫无必要地赌上性命,委实不像往日的贾诩。
或许,这一刻他的心是想回应这个屡屡给他奇迹的世界吧。戊己校尉、卫聃以及不肯透露姓名青年任侠,没有他们,这个世界上也就不会再有贾诩。或许,他的心底也衷心期待着,每份善意都能获得好的结果。
陌生人冲进火场的画面,一时震撼着每个救火村民的心房。就在青壮们面面相觑时,领头之人最先学着贾诩用水浇灌浑身。
他是先前老者的独子,也是唐家村下一任的掌舵,只听他高声说道:“都楞着作甚?外乡人尚且如此,唐周是我们兄弟,我们何来惜命之理由?!”
言罢,他同样用湿布捂住口鼻,几跨步就冲进火场。只片刻,又有数人在妻儿老小的惊叫中,毅然决然学着浸湿奔进烈火。
一贫如洗的极致是什么?此刻贾诩有些明白,就是只剩下能躺人的床板。感受着炙烤,环顾空荡荡的四周,屋内的状况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好。他甚至认为,若非两人因睡梦中吸入浓烟而昏迷,恐怕自己就能逃出。
走近确认昏迷者尚有呼吸,贾诩还未及退出火场,用自己当例子号召村民救人,就已见村民们陆续闯进。哑然的贾诩一阵比划,惊讶于屋中无甚危险的村民,很快抬着唐周与张姓医者离开。
然而意外总是发生在不经意间,就在他们一股脑地涌出屋门之际。一根不算粗壮的木头,猝然砸落,并在瞪大眼睛的司马朗惊恐目光中,不偏不倚砸中贾诩后脑勺。
目睹亦师亦友的贾诩颓然倒在地上,司马朗只觉是自己不自量力的正义感,连累到他。就在村民手忙脚乱抱着贾诩离开危险之地时,自责已经吞噬司马朗全部的思维,甚至令他在某个瞬间感到窒息。
昏倒的贾诩被村民背到一颗树旁,司马朗几步冲上前去,跪在一旁的他颤颤巍巍地探出手。手指感受到还算均匀的呼吸,令他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但自责未曾减分毫。
良久,昏昏沉沉的贾诩渐是睁开眼睛。只觉脑袋异常疼痛的他,下意识捂着后脑勺。闭眼龇牙的几个瞬间,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带给他不协调感。
头疼来得快,去得也不慢。恢复清醒的贾诩,在用村民端来的清水洗脸之余,心中难免自嘲:果然万事万物,人总算不过天,好在这次冒险只是皮外伤罢。
见贾诩苏醒,先前的老者拄着拐杖带着小童来到他跟前。面对大约是古稀老人的屈身致谢,贾诩忙不迭是回礼。只是余光瞧见小童捧着的衣衫,他终于察觉到是什么不对劲。
有失礼数的一番手忙脚乱,司马氏的符传出现在掌中,好在是未损分毫。等到他还欲摸索时,不远处骤然响起阵阵欢腾。贾诩循声望去,却是张姓医者同样苏醒。
随着围拢村民七嘴八舌的讲述,张姓医者很快明白事情全貌。脸上没有劫后余生庆幸,反倒是多出莫名亢奋的他,在几个村民的搀扶下来到贾诩面前,进而五体投地拜谢道:“钜鹿张角,拜谢恩公救命之恩。烦请恩公留下姓名,日后张角定然报答。”
一时惊诧于张角的态度,贾诩迟迟没有吭声,司马朗见状越俎代庖道:“我兄姓贾名诩,上襾下贝,左言右羽,你可曾记清?”
说罢,他朝贾诩颇为弱气地说:“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曰:‘鲁人必拯溺者矣。’这可是兄长教我的。”
其实这些都只是后怕的司马朗,想要多与贾诩说些话罢。不似甄豫之死只是耳闻,虽是唏嘘,却也不及亲眼目睹贾诩颓然倒在地上,更令年岁尚浅的司马朗体会什么是死亡,什么优势失去的滋味。
“我也未曾说不图他报恩啊?”莫名其妙被说教的贾诩,只能报之以苦笑。司马朗这一番打岔,却也令他不再细究张角神色的异常,更没有去一一确认随身物品是否遗失——总归都是细枝末节,无甚重要。
“上襾下贝,左言右羽,恩公名曰贾诩。”维持五体投地姿态的张角复述一遍,继而又是一拜:“小恩公之名,张角定铭记终身,绝不敢有一日忘却!”只是没有人清楚,他拜的其实并非眼前的恩人。
是夜,暗淡而陈旧的红色,出现在村中角角落落。家家户户皆是聚在村子中央,他们烹鸡宰鸭摆下村宴,老者更取出珍藏的杜康庆贺。
这既替死里逃生的张角、唐周压惊洗尘,也是款待外来的客人贾诩、司马朗。喜庆的气氛,理所当然地冲淡将走水的晦气。
罕见的酒足饭饱,村民们挂着笑容各自归家。身体虚弱的贾诩则与司马朗一道,被老者留在家中休养。这一修养,就是足足白个月。眼瞅着贾诩、司马朗都要被养得是白白胖胖,老者这才笑着放他们离去。
他所以这般善待两人,也存着结份善缘的想法。老者虽然居住深山,却不是不与外界接触。能够去往颍川荀氏求学的学子意味着什么,他还是能明白个大概。
既然贾诩、司马朗皆有救人之心,老者相信他的这番付出,也一定能得到回报。或许,唐家村未来的生活,也能因此稍微改善些。
亦是因为这般的想法,老者才会在临别之际,不但挑选出村中两名青壮沿途扈从,更要数次去往颍川采买的长子亲自出任向导。
面对老者的善意,已经目睹世道凶险的两人当然没有拒绝。就在他俩连连施礼致谢之后,一行五人在村民的目送下,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