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本的第六天，慕寒落跑了。
尽管一再调低对此次同游日本的期待，但是这次旅游让他受了不少刺激。
他知道女生喜欢扫货，也做好了逛商场的准备，可光银座就逛了整整两天，小小的原宿也花了一天时间，加上浅草、涩谷和六本木，两个人光在东京就耽搁了五六天，而他始终没去成筑地市场看三文鱼拍卖。
在东京，他拎着大包小包成了跟班的，到了日本传统文化保留完好的明治神宫，他又成了夏培的专属摄影师，夏培花了半天时间穿和服和化妆，剩下时间就是拍拍拍。
两个人在旅途中的不断争吵，可是夏培有一招治他：放大嗓门。夏培一嚷嚷，他立刻就不作声。
夏培知道他忌讳在大街上争吵，更何况在国外。
“今天去台场好不好？”昨天早上，慕寒从睡梦中睁开眼，夏培已一身盛装端坐镜前，在脸上描描画画。
“都已经第五天了，还在东京转悠？”慕寒不满道，懒洋洋地从被窝里坐起来，上身布满了咬痕，“如果只在东京玩，事先还做什么行程安排？”
“上次来东京去了迪士尼，基本什么地方都没逛啊！”她轻轻扫着散粉，空气里飘着各种彩妆的香气，“顺道你可以去东京湾取景啊！”
结局当然没有预想那么美好。
这一天和此前几天没有任何两样：从早到晚，他俩都在台场花花绿绿的世界转圈，慕寒背着的相机阅尽美食、衣服和鞋子、包包，唯独没机会与大海、阳光、沙滩以及跨海大桥亲密接触。
这一天耗尽了他的耐心。
次日凌晨，夏培醒来发现慕寒消失了。
无论她打了多少通电话，发了多少条消息，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连个纸条都没留。夏培生气归生气，但是也没妨碍东京的旅程，下一站——东京塔。
“那么大个男人不会丢的，晚上他就会回来。”想着昨夜驰骋的野兽，夏培有把握他会回到自己身边——因为她知道，无论惹怒他多少次，只要一回到卧室，她就可以让他回心转意。
然而这次她错了。
晚上回到酒店，慕寒仍旧杳无音信、踪影全无。
她有些慌了，守在空荡荡的半岛酒店房间里，越想越害怕。
午夜，她疯狂打慕寒电话，响不尽的铃声让她恐惧更加加倍，她在朋友圈发出求救，给每一个他们共同的朋友打电话、发消息……结果是，所有的朋友都不约而同打电话找慕寒。
最终，不堪其扰的慕寒终于给她回复了三个字：“机场见。”
最后两天，慕寒狠下心来，扔下夏培独自一人去了向往已久的合掌村。
他一早就离开了东京，搭乘新干线和公交、铁路，翻越无数高山与河流，从山顶一路弯转而下，到达此前就预定好的取景地，远在京都的美山町。
在大片的原始森林边缘，他足足拍了一天的照片。洁净的空气洗涤着心胸，他在清冽的溪流旁濯足，感觉到一种久违的舒畅与静谧——如果说有一点点缺憾的话，那么就是无人可以分享。
临别的晚上，圆月如盘。他想起当天是中秋节，犹豫再三，拨通了的父亲电话。
电话响了一声就接通了，慕泽仁上来就骂：“臭小子，还记得你有个爹呢？”
慕寒料想也是这个开局，还是问：“中秋吃月饼没？”
父亲更加没好气：“没有，儿子跑了没人给买。”
慕寒鼓起勇气，刚要说出自己的想法，结果慕泽仁滔滔不绝地教育他“说跑就跑了，把你老子当什么？”“我告诉你，做生意就这样，什么人都得接触”……还没等他说上话，通话又被其他来电打断了。
“果然还是无法交流。”放下电话，慕寒倒不沮丧，爹还是那个强势霸道的爹，能咆哮说明他身体还好。
当晚，他睡得很香，和父亲重建联系没有想象那么痛苦。第二天一早，慕寒赶去机场与夏培会合。
夏培去时行李有两大包，回来变成了五个大皮箱。
她完全忘了和慕寒去日本旅游的初衷，是看两个人能否互相接纳、彼此照应；一次试探真心的旅行，结局是收获了五个皮箱的化妆品和服装鞋帽。
看到夏培堆成小山的战利品，慕寒心里一动。他借口去洗手间，偷偷买了一瓶迪奥香水。
回到学校，他琢磨着找机会把这瓶香水送给江若林，想弥补那天的过失。
可是，他对着这瓶香水犯了难。
以前他送夏培礼物，都是她要什么就给买什么，从来不用费什么口舌，但是眼下这个，他无论如何也不知道该怎么出手。烦恼了半天，他打电话向王贤求救。
“送礼物说什么？这多简单：我的爱，为了让你知晓我的心意，我用脚步丈量了整个东京，东京湾的浪涌奔腾而来，晴空塔为我指引方向，请收下这份来自东瀛的礼物——来，亲一个！”
王贤在电话里传授秘诀，肉麻的情诗随口吟来。
“呃……礼物不是送给女朋友之类的人。”慕寒说，“是送给一个我曾经无意中冒犯的人，我的同事，就是表达歉意的那种。”
“直接道歉呗，说声对不起，然后把礼物砸他脸上。”
“是女同事，不是男同事。”
“慕寒你说，你对女同事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王贤顿时兴奋。
“呃……换个角度说吧，比如她帮助了我，我想要表达感谢，我该怎么说？”
“慕寒，我听不懂了，你到底是冒犯人家了要道歉，还是人家帮助你了你要感谢？”
慕寒也懵了。到底是为什么要给她买香水？是为了歉意？还是为了感谢？又或者这些都是借口？
他也想不明白。不知何时起，他开始在意对面的那扇窗，什么时候泛起微光，什么时候打开了蕾丝窗帘，又什么时候闪过那道熟悉的身影。
没等他想清楚，机会就来了。
一天晚上，慕寒从外面回来，路过十二楼下的蔷薇丛，昏黄的路灯下一个身影探身在花丛里，窸窸窣窣干着什么，周围的蔷薇花与叶子不停摇晃着。慕寒走近一看，原来是江若林，身材不高的她举着一把大剪刀，正在偷偷剪蔷薇花枝。
“江老师？”慕寒叫她，“你在这干嘛？”
“嘘，”江若林示意他低声，“我剪几枝鲜花插瓶。”
“原来江老师也做偷花贼！”慕寒笑着说。
江若林一听羞赧地笑了，把剪好的鲜花递给慕寒：“帮我拿着，我再把这个大骨朵剪下来就够了。”
慕寒接过蔷薇，看她踮起脚也够不到那高高的花枝，伸手把那一枝压下来。江若林顺势“咔嚓”剪下，心满意足和慕寒上了楼。
慕寒回了宿舍，转身又回来敲309的门。江若林正在厨房洗花瓶。
“江老师，那天我冒犯你，这个送给你补偿。”慕寒攥着香水，之前琢磨过无数次的台词忽然忘光光，突兀地说道。
江若林瞪大眼睛，差点失手掉了花瓶：“你是说下雨那天的事吗？那种事不再提就好了，我早忘了。”
慕寒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他想过可能对方不接受，还准备了第二套说辞：“那，这个就当我谢谢你收留我洗澡，请我吃饭。”
江若林被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逗笑了：“洗澡这种事也别再提了。我请你吃顿家常便饭，也用不着买迪奥这么贵的东西回礼。”
她接过礼物，看见包装是香水，说：“慕寒老师，香水这东西不是随便送的，容易引起误会。我们是同事，这不合适，这礼物我不能收。”
慕寒本来就不善言辞，被她这么一说，就完全没辙了。江若林看他尴尬地站在那，没话找话，问他中秋节有没有和父亲联系。慕寒说有，但是又被父亲骂了一顿。
“我中秋节回老家了。我问我爸，如果一个爸爸强拉着儿子和他一起工作，但是老是骂他，这是怎么回事？我爸说，这种爸爸教育孩子的方式就这样，他们就这样表达父爱。”
“我想跟他谈谈我的想法，结果还是一样，完全没办法沟通。”慕寒站在厨房门口，忘记了刚才的窘态。
“代沟呗。我和父亲关系很近很近，但是我不会和他谈心，我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烦恼事我都是和网友说，比跟同事和朋友倾诉安全。”
江若林又问他在日本玩的怎么样，慕寒说最后两天去日本古村落取景，那里风景如画，如同世外桃源，拍的照片也美轮美奂。
“最近安州正在举办书画摄影大赛，如果有好作品，可以送去参赛。”江若林插好花瓶放在书桌上，将掉落的几个碎花瓣随意撒落一旁。“我为这个大赛准备好久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慕寒饶有兴趣地问。
“大赛只收书法、摄影和国画作品。”江若林无奈地指着角落的画架，“不收油画。不过摄影比较热门，据说参赛的作品很多。”
慕寒一听动了心，表示自己有作品想参加评选。
“正好白校长和他女儿有两幅作品要送选，我一道帮你送过去。”江若林说。
两个人在客厅聊天的当口，于怀林回来了。他一边招呼慕寒坐下，一边招呼江若林沏水：“慕老师，怎么样，最近上课还习惯吗？找没找到当老师的感觉？”
“还行吧，跟雷组长经常请教请教，也听过老教师的课，慢慢有点上道了。”
“听说你在美国读MBA？哪个大学？”
“宾大。宾夕法尼亚大学。”
“小江，你看，宾夕法尼亚大学的高材生竟然来咱们学校教书，后生可畏！”于怀林抬高嗓门说，“今后，学校还靠你们这些年轻人哪。”
“瞧你说的，好像你有多老似的。”江若林端上茶壶和茶杯，是传统的紫砂壶，淡淡的茉莉花香弥漫开来。
闲聊一会，慕寒看时间不早，起身告辞。
310亮起灯，于怀林对江若林说：“这个人为什么会来这教书？以他的资历，完全可以在北京找一个不错的工作。”
“不了解，可能是为了女朋友来的吧。”
“这个慕寒家世也不一般。你看他穿的衬衫，做工那么精细，布料也不是一般的布料，在灯下看着光泽不一样；他的运动鞋我也在蓬莱见过，高档货；手表是欧米茄的，至少几万块。”于怀林靠在沙发上，小腹微腆。相处不过短短几分钟，他早把慕寒上上下下看了个遍。
“你看你，操心那么多。有空好好锻炼身体，最近总是喝酒，肚子都出来了。”
慕寒回到宿舍，惦记着摄影大赛的事，打开电脑挑拣作品。他翻阅最近几个月的片子，目光停留在一张黑白剪影上。
那是送刘萍去医院当天，江若林和他一起去郊野公园，他抓拍的逆光照片。
照片上岸边与湖水、天空三分画面，左上方鸟儿归飞，右侧是裙裾翻飞的江若林。由于是逆光拍摄，完全看不到细节，只有那个熟悉的背影，伫立在波光粼粼的湖边，沉思在傍晚的微风里。
那个雨夜江若林的背影，又浮现在慕寒的脑海中。
他清了清思绪，脱了衣服进了卫生间。
闭上眼睛，把水龙头拧到最大，喷淋强劲的水柱让他如同溺水般窒息。睁开眼，在309洗澡的那一晚又钻进脑海里。他用力甩着头发，想把那些恼人的思绪随着水花甩出去。
冲完澡出来，他怔怔地坐回书桌旁。明亮的台灯下，那香水瓶又仿佛是女人纤细的腰肢，散发着迷人的光芒。
迪奥香水的味道，也渐渐与邻居身上的香气混合起来——他好像中了魔，身边无一处不让他想起那个雨夜，而此时那个人，与自己近在咫尺，却又远如天涯。
正烦恼中，王贤的电话及时救了他。王贤问他礼物送出去没，慕寒悻悻地说没有，人家不要。王贤问他送的什么礼物，慕寒说告诉他是香水。
“哈哈，慕寒，你送女同事香水？不如亲自上阵送一套大保健得了！”王贤在电话里拍着大腿嘲笑他。
“你打电话什么事?如果是专门嘲笑我你可以挂了。”
王贤打电话其实有正事。他打算跟慕寒在安州合开一家玉石专卖店，这种三四线小城讲究穿戴，夏培在安州的上层社会圈人脉广泛，或许有市场可以开发。慕寒不置可否，但开店是大事，让他有空过来当面商量。
两天后，慕寒将选好的作品洗出来，连同报名费一起交给江若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