梼杌把许隐放在沙发。她身上的衣服污浊不堪,发尾都缠绕在一起,打了结。
“安心睡罢。”梼杌拂过她的额头。随着梼杌手的慢慢移动,许隐的头发渐渐齐整,衣服上的污秽也消失不见,只有左手指尖的伤口,还留有痕迹。
接下来,要去处理那些东西了。
厨房的门打开,里面的大小圆球四处跳动。察觉到梼杌的气息,原本活跃的它们拼命向后,拥挤在一个角落。
“吾知汝等心中之恨,故园被毁为人之过。但,汝等皆地下灵萃,以守护一方金石为己任,现却恶意伤害无辜者,以泄私欲。今汝等应知过错,自弃半数修为后,另寻新居。”
梼杌将手中利剑高举,朝那墙壁划过,那墙壁顿时开出一道口子。洞口乍看漆黑一片,待一段时间过后,才隐隐约约看到里面的光亮,
挤在角落的地灵也嗅到了深土的味道,有胆子大的一点点向着洞口靠近,小心试探着。那地灵看清楚从洞口照出来的光到底是什么,霎时发出一声欢快的高调的叫声,然后肥大的身体一跃,跳进了那洞口。
后来陆陆续续有地灵效仿,尖叫着跳进那诱人的洞口。
但也有例外,有些靠在最角落的地灵,完全没有向前的意向,把身体埋在缝里,企图把自己藏起。
它们有了不该有的贪念。
梼杌的仁慈到此已经结束,前面是他给悔过的人机会,现在,是时候给不知悔改的人惩罚了。
梼杌将剑朝下插在地板上,腾出双手。
“既然尔等不走,此处也容不下尔等了。”
梼杌的双手掌心相对,掌心逐渐迸发出金黄色的光。待那团光聚成看的见轮廓的球状,梼杌右手轻推,那团火焰似的光就冲向角落的地灵,迅速卷着它们。窗户大开,在地灵的惨叫声中,火光带着地灵飞向漆黑的夜色中。
现下一切都安静了。梼杌拍拍衣袖,拔起剑转身。
回头发现许隐不知道什么时候靠着门框,直勾勾地看着他,还有他身后的一片泥潭,那是地灵留下的。
许隐整个人是一种呆滞的状态,手紧抠门框,指甲盖都抠白了。
“你不用害怕,我不伤人。”梼杌解释。
“我……我不怕。”声音都是哑的,估计是被吓的。
“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了,抱歉。”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许隐拼命摆手,一时说话太急,打起嗝来。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许隐认真道。
“你叫什么?”梼杌拿着剑往回走,许隐赶紧侧着身子给他让道,整个人都贴在门框上。看得梼杌不禁笑了,他说,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进来,要关门了。”
许隐像被弹开似得后退几步,小腿碰到沙发,恍地坐下去。
“晚上不要随便给陌生人开门,知道吗。”梼杌关上门说道。他把剑放到架子上,然后就着面前的椅子坐下。那椅子是许隐之前打算用来堵门的,位置刚好和许隐现在坐的地方正对着。
“我们聊聊?”梼杌靠在椅子上,双手交叉,看着许隐玩手。
“嗯。”许隐捏着手,抠着手指甲。
“我,不是人类。”
“我知道。”许隐小声说。
“房子外面的黑东西是地灵,他们靠地下的金石为生,人四处开采矿石,让他们无处可去,他们心中积了怒火,恰好又碰上了你。”
“嗯……”
“这里一般人是到不了的,我设了屏障。最近被毁的山川支流太多,之前的屏障出现漏洞,地灵顺着漏洞出来,到了这里。”
“嗯……”
“你没有什么想问的?”
“没……。”许隐小声。
“那你就是什么都知道了?”梼杌换了一个姿势交叉着手。
“我不知道。”
“你可以问。”梼杌耐心劝阻。
“好奇心害死猫,知道太多不会有好结果的。”
梼杌第二次被逗笑。
“也许是因为你知道的还不够多,无知更害人。”
“可如果我本来就活不长久,就没有必要再多一份忧愁,这个时候,当个无知的人也许更好不是吗。”许隐声音不自觉加大,抗辩着。
“听起来倒是一种很有价值的自我麻痹形式。”梼杌换了一个姿势,瘦长的手指扶着脸颊,懒洋洋倚靠在椅子上。“但你也说了,是如果,听起来很有道理,说到底也不过是自己骗自己。”
“这是善意的谎言。”
“你经常这样自己骗自己的吗?”梼杌眯眯眼睛,打了个长哈欠。
“也不是很经常。”许隐回答。
“你就这么确信,我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
“你不是说了,不会伤害我吗?”许隐看着他,眼睛里都是疑惑。
“撒谎不难。”
“你不会的,我知道。”许隐很坚定。
“说来听听。”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没有在撒谎。”
“嗯?”
“你的说话的时候,眼神很纯粹很真挚,没有骗我。”
“这么多年,我的眼神都是一个样子,但,我也不是只讲实话。”梼杌想了一下,“所以,不要随便相信陌生人。”
“但你不是陌生人。”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许隐回答不上来了,因为梼杌没有告诉她名字。
“你看,我连名字都吝于告诉你。”
“但您救了我,这是第二次。也许,也许我对您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但您对我来说,不是。我不知道哥哥的名字,也不知道哥哥您的来历,但这些都不重要,我只知道,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活不到今天。我没有你厉害,也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哥哥,我的命是您救的,我也只有这条命来报答您。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没有立场去质问您,去探寻您的主张。”
“不,你不能这么想。我救你,是我顺手做的,你既没求我,我也没要挟你,所以你我之间并没有任何因果。命是你的,谁也拿不走,你想活,谁也没有权利让你去死。哪怕我救你百次,我也没有立场要你的命。活着不容易,好好对自己。”
“你没有逼我,我自愿的。”
“我现在让你把我救你的命还回来,你还还是不还?”
“我.....”
“你不想还,但又过不了心里面那一关。”
“我.....”
许隐咬着下嘴唇,带着一点尖锐的上牙把柔软的下嘴唇咬出很深的印子。明明很不愿意的样子,眼睛却还是乖乖地看着梼杌,没有避开。
“你心里想的和你嘴里说的,好像并不是同一个答案。做不到的就不要勉强。”
“可那样我欠您的就太多了。”
“你欠我再多,我也不需要你用命来还。”
“好。”许隐点头。
“这瓶子碎了啊。”梼杌看着桌子上横倒的瓷瓶碎片和柳条,小声轻喃。
他站起,把椅子搬得靠近桌子再重新坐下,低头一块一块拿起碎片比对比,让那些裂开的又合在一起。
梼杌没说话,许隐也安安静静着。从梼杌的余光看过去,许隐连动都不曾动一下。
“想问什么的趁我现在想问都可以问,我没那么多的规矩。”梼杌拿起一块小指般宽度的碎片,碎片两头都带着尖头,透明的边缘处像是刻意被人削断,看着手就不禁隐隐作痛。他用大拇指和食指随意夹着这碎片,看着裂开的缝隙在其余的一堆中找另一块。
“您是神仙吗?”
“一半,我是神,但不是仙。”梼杌终于找到了另外一块,他满意地将两块合在一起。本就是一体的两块合在一起的瞬间原本狰狞的缝隙就消失了,就好像本来就不存在一样。
“神和仙有什么区别吗?”
“如果我是仙,我不会救你。”
“所以向神许愿真的有用,对吗?神会听见虔诚者的祈求吗?”
瓶子的底部复原完整,底面是半球形的,弯曲的弧面半透明,被光照着亮得都有些刺眼,不像是陶瓷可以发出来的光。
“没用。”梼杌回答,“你再虔诚,神也听不见。”
“为什么?”
“神的职责不是护人,所以你们的生死苦难和我们无关。”
“嗯?”许隐没听懂。
“神只负责守着山川土木,河流湖泊。”
“有神守护着人吗?”
“人还要神守护吗?”梼杌手上拿着带着绿竹花纹的碎片,他停住抬头看许隐,嘴角带笑,眼却无笑意,“人的权利够多了,再多了就是贪。”
“山川树木要怎么守?它们都是固定不动的。”
“愚公移山知道吧,就那么做,你们要挖哪座山,我们就移动哪一座山。”
“啊?”
“可是移到哪里去呢?”
“移到你们找不到的地方。”
“听起来好神奇。”
梼杌给了许隐一个不可置否的眼神。
插柳条的瓷瓶拼到了中间的位置,梼杌黑色的宽大长袖拖在桌子的水渍上,沾染上许多水花。
“我叫许隐。”许隐突然又开口。
“嗯。”梼杌点点头。
“我今年十九岁,我什么都不会,但是我什么都可以学的。”许隐握紧拳头保证,可是梼杌没有看她一脸认真的脸。
“嗯。”他又云淡风轻地点头。
“我保证不捣乱,所以,我可以在这里待久一点吗?”许隐小心翼翼地问。
“嗯。”梼杌又是这样一句回答,听得许隐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认真在听。
“我可以在这儿待久一点?”她又问了一次。
“嗯,可以。”这下子许隐放心了,皱成螺丝钉的眉头解开,许隐带着愉悦咧了一下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