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秀才家的藏书相当之丰富,今天也算是给杨奉先开小灶了,其实童秀才也知道,杨家虽然一直在供读书人,但是家中几乎没有藏书的。
杨奉先能接触到的也就是科考必备的四书五经,以及一些杂书,对于应付科考来说,其实根本不够。
“古之大圣人,读书不以科考登第为目的,而以修身养德,内圣外王,学做圣贤为荣。”
杨奉先喃喃。
张载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王阳明曰:“登第恐非第一等事,第一等事当是读书学圣贤耳。”
曾国藩曰:“吾以当官发财为耻,不做圣贤,即为畜生。”
后世伟人道,“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人从学,分为有志,有识和有恒,这有志便是指的志向,这志向不能是做生意发财,科考高中这样的“小志向”,志向看似假大空,但却能在无形之中,一点一点感染一个人的精气神,感染他的举止,他的气度。
一边看书,杨奉先默默回忆起早些年看到的内容,颇为心领神会。
似乎有所共鸣,杨奉先的文气都有所松动。
蹲在这个书屋里看书,杨奉先已经忘记了时间,一直到天色都彻底黑了,杨奉先疲倦的抬起头,闻到屋外传来一阵饭香,杨奉先肚子里咕噜噜一阵叫,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东西。
“呀,太晚了,该回去了。”
杨奉先慌忙站了起来,看着手上这一本《小戴礼记》,吐出一口浊气道,“孔圣人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大儒以史书下酒,果然颇有其味。”
“我看到天黑,竟然也不觉得腹中饥饿。”
“那是你是个书呆子。”一旁一个声音响起,杨奉先才愕然响起,这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之前看书太入迷了,杨奉先竟然完全忘记了这一点。
韩佩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眼眶里布满了一些血丝,她看了她天色,惊了一声,“不好,太晚了,我回去肯定要挨爹爹的责罚了。”
说着她迈步就要向屋子外冲去。
杨奉先摇了摇头,出了门,老头童秀才摇头晃脑,捧着一碗稀粥,三叠咸菜,一只手拿着一卷书,一边看一边进食。看来这老头不给自己留饭,确实不只是说说而已。
对这个古板的老头杨奉先又多了几分好感,“先生,我们告辞了。”
童秀才“嗯”了一声,头也不抬,走出门,杨奉先再揖手,这才离开,田间小路上,杨奉先颇为心慌,自己看书太投入,一直看到这么晚,也不知道父亲他们担心了没有。
回到家中,杨唯已经在门口眺望了,那青色长衫贴在杨唯身上,就像是一件衣服挂在了竹竿上,人就站在杨家大门前眺望私塾来的方向。
杨奉先到了近前的时候,还颇有些紧张。
杨唯板下脸,上下看了杨奉先一眼,才放缓了一些语气,“干什么去了,怎么去的这么晚?”
“回父亲,我去童先生家看书去了。”
“额?”
杨唯一愣,“去童先生家看书?”接着,杨唯眸子里稍稍一亮,“怎么回事?童先生怎么会叫你去他家看书的?”
杨唯记忆里,这么多年来,童秀才就没干过这种事!
童秀才在这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臭脾气,很少人愿意去和他来往,但是这童秀才虽然没考上举人老人,但是一肚子的墨水却也是跑不了的。
这潭乡的殷实之家,也只能捏着鼻子把子嗣送到他那读书。
而这童秀才教书,也颇为有些老学究的味道,颇为一板一眼,极为讲究上下尊卑,讲规矩,一切都要一丝不苟,甚至会因为学生的衣衫不整,礼仪不到位而大发雷霆。
不但如此,这童秀才也很有意思,早课的时候,从不早到一分钟,也不迟到一分钟。
晚课一结束,也从不拖沓一分钟,也不提前一分钟,到点就走,扔下一句“下课”,就头也不回了,哪怕是一句话也能硬生生拆成两句,到第二天早上讲。
而他自己讲课时,当然也是一丝不苟的,从家里出门之前,必然是梳妆整齐之后,才会出门。
当然这些,杨奉先都不知道。
童秀才这么多年教书,也算是教出不少秀才了,但从来不曾听说叫什么学生到他的家里去看书,哪怕是这个学生有考上秀才之姿,最起码在杨唯的记忆里没有!
所以杨唯猛然听到杨奉先这么说,人都吃了一惊。
杨奉先不隐瞒,今天童秀才还这么批评自己,于是杨奉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时,都给杨唯说了,包括自己写的文章,童秀才打自己三下的意思,听完之后,杨唯以他自己五根手指绰须,许久沉吟不语,然后才伸了伸手道,“把你写的文章拿来给我看看。”
杨奉先乖乖从身后把这些写的文章交给了这杨唯,杨唯上下看了一遍,再认真看了一遍,到最后,竟是在慢读起来了,杨奉先就站在杨唯的面前,也不敢催促,就任凭这杨唯慢慢的看着,大概足足有一盏茶的功法,杨唯长吁了一口气,抬起头,深深看了杨奉先一眼。
“我儿长大了。”他再也说不出什么,只是唏嘘道,“难怪童秀才愿意点名叫你去他家中看书,哎,爹不如你啊,你这篇文章若是再这次科考中写出,必定能高中了!”
杨唯说出了一句和童秀才一模一样的话,可见杨奉先这篇文章的质量之高。
除去一些字句还不够考究,用典不够精致之外,起码一眼看去,这篇文章已经大气磅礴,巍然有大家之风了,这点无须去说。
杨唯也是看过杨昭这次科考写的文章,确实颇为灵动,可圈可点,但是和杨奉先这篇文章一比,那是就与王道之术的差别之大了!
这怎能叫杨唯不唏嘘。
看到杨唯眸子里那一抹黯然之色,杨奉先沉吟了一下,“儿子想倒也不是因为这么复杂的原因,童先生叫我去看书,无非只是因为看到我文章中用典不考究,可见基本功还不够扎实,叫我去补一补,仅此而已。”
杨奉先异常之冷静,并没有说被童秀才叫去开了开小灶就得意忘形,认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了。
杨唯稍微愣了愣,眼神都不禁有了一丝恍惚,老半天,才从他那一张古板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由衷的欣慰之色,他伸出一只手,按在了杨奉先的肩膀上,道了一个字,“好”。
日暮昏黄,杨家门口,这一老一少,身影被拉长,渐渐凝刻成了一副静止又唯美的画卷……
就像是,一张泛黄的老旧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