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来阿花头天,在奉安县衙里当差的刘阿九破天荒请了半天假。小小的人抱着一大捆枯草扬言要为她新买的老母鸡做个舒服窝,名曰只有建造优良的下蛋环境,换地方住的老母鸡才能保持原来水准,继续产出优质的蛋。
然,三天过去。
奉安县的衙役们连优质鸡蛋影子都没见着,倒是一向回家积极的厨娘阿九越走越晚,就差在县衙后厨铺床褥子,直接宿在刘县令家的小伙房。
日头落过了半山腰,白日里照着奉安县城的炎暑这才算慢慢褪下去。晚风卷着白日余留的热气打过院里梧桐叶钻进了县衙的东厨,热浪吹得在灶台前左右踱步的小丫头直仰着脖子嚷着“燥”。
姑娘看着年岁不大,白皙的皮肤鹅蛋的脸,杏眼挺鼻樱桃的唇,脑后面马尾高高束起,瞅着利索倒也耐看。只是一身粗布灰衣盖住了原本清秀的模样,乍然入眼也就看不出性别的普通乡野娃。
手里面被煤火熏黑大半的扇子左右摇得勤,奈何刘阿九再怎么撑长脖子也往自己衣领里灌不得丁点风,只能朝着同扇子一般黑的房梁干嚎以求心里凉快。
这古人穿衣讲究里三外三,纵然是夏天也不能空着直接套个外套露大半个手臂在外边晃。里衣配短打是标配,布鞋得搭长袜是日常,但对习惯了现代生活的刘阿九来说,冬春还凑活,夏天是实在受不住这捂虱子的穿法。
“当真是有家不能回,平白在这受着热。”想到热,阿九又不禁将领子又往下扯了扯,嘴里也开始碎碎念叨,“也不知道阿花今天有没有闯祸,万一再把王婶子家的狗叨下一块皮,好不容易存倆月的工钱又得给人赔完了。”
刘阿九口中的阿花不是别人,正是三天前她在衙门门口从商贩手里买的老母鸡。
要说这阿花也是价格不菲,一只老母鸡愣是要了够买两肥鹅的钱。
按市场价,没下过几次蛋的小母鸡都不过五十钱。刘阿九在县衙做厨娘,包吃不包住每月怎么着也能得个三十钱。就是这样一只母鸡,她竟也肯花九十纹买下来。
知道的,言阿九小姑娘一个容易被人骗;不知道的,还当小姑娘脑子不好使,啥人都能把她骗。
而后才知买了个不会下蛋母鸡的刘阿九表示,都怪自己见色眼开,被阿花的不俗鸡颜迷了心。至于如何迷,为何迷,不外乎门外汉阿九以为个头大羽毛亮的鸡,能下蛋。
事已至此,再多说也是马后炮。毕竟买的那么贵,杀了吃肉总觉过于奢侈。就好生放那养着,权当给自己在异世找了个亲眷。保不准哪天开窍下了个金鸡蛋,也算老天开眼,没绝她后路。
回忆完养鸡历程,阿九擦擦眼角泪,深深叹了口气。话虽如此,无奈自己亲眷实在是能惹事端,杀了吃肉念头有时压都压不住。
特别是昨晚被邻居索要鸡叨狗精神损失费的经历……
提起昨晚,她抱住自己颤巍巍地打了个摆子。真是场面过于惨痛,令人瑟瑟发抖。
不想再来一次的刘阿九抿住下唇,纤细白皙的手指将手中黑扇捏了捏,终下定决心,“今晚上说什么也不能这么早回家。”
得了定论,扇子又使劲扇扇好灭灭她的心头火。县衙厨娘右脚熟练地把灶台旁的小板凳往自己跟前一勾,撑着下巴的阿九歪着脑袋坐在小灶台前,嘟嘟囔:“我还不相信还能摸着黑地堵我家门口找我敲钱不成。今儿我就不早回,看谁能熬!”
声音不大,振振有词。
谈来奉安县也算是个宝地,大抵因贴着大殷朝京师,沾了龙气。故而县城百姓安居乐业,人人守法,即便少不了小打小闹,但也没发什么过什么命案要事,日子过的寻常。
少了烦恼,县衙后院也被闲得慌的县丞大人打理得漂亮。以方正为理念修建的小院,地面铺着青灰泥砖,中间一圆花池坛种着梧桐;梧桐遮天连着木雕貔貅的卷边屋檐,吊着梧桐果时不时撞着檐下鸟铃。
鸟铃叮铃,还真有“人间淡如雅”的韵味。
“也不差啦,还能免费体验把古装剧感觉。”风动铃响,夕阳金黄阳光照着梧桐叶子伴着铃声晃着影。阿九望着院里梧桐自我安慰,“放到现代,没个几千块哪里能到古城转悠圈。”
话虽如此,可她还是不由缓缓放倒的手将头枕着胳膊肘,幽幽叹道:“唉,可我要是能回家……该有多好。”
“欸,侄女此言差矣,今儿还好你还没回家!”
自己话音还没落,突然出现的尖细声把正抒发思乡情的阿九吓得一僵,继而连人带扇的从小板凳上翻下直直摔到了地上。
没来及感伤的眼泪瞬间憋回到眼眶,捂着磕到地面碎石头的屁股墩,痛得咧嘴的阿九瞪大杏眼,气恼地朝前看去。
“这要是回了家,本爷还得找人将你唤回来,省不得中间耽误多长时间。”
话未说完,人先把门口挡得严严实实。
宛若一墩石头站山门的矮胖子男子自顾自讲着,待他定睛瞧到摔了个马翻的刘阿九后,这才停下话头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顿了顿,终收回踏入伙房的脚,胖老爷抻着脖子看似担忧道:“侄女你没事吧,可千万别摔坏喽。”
矮胖男子一身锦衣长袍,挺得堪比小山的肚子愣是用一衔鹭鸟玉佩腰带束了个腰界限,绿豆眼眯成条缝,整人人看着坏心又油腻。
这扮相豪气的男人不是他人,正是奉安县的县丞老爷—刘老根,雅名:刘俊雅。另外一个身份,则是这具身体原主人的亲叔叔。
原主阿九爹娘前些年病逝,刘老根作为阿九的亲叔也不能放着二七年华的独个原主不管。好歹算个六品县丞,也就通了通后门将阿九聘到县衙当了个厨子,兼职仵作。
一跤摔得实在,颠得阿九火气直冒想国骂。但,等来人一开口,顾不得摔疼的屁墩,瞬间清醒的阿九立马把到嘴边的“你娘的”咽回肚里。
起身拍着身上灰土,刘家小九一改当前厌弃,笑容灿烂点头哈腰对着刘老根道:“原来是小叔啊,这一通把我吓得。”
“怎么?”见丫头没事,刘老爷心里定了定。自觉也没什么必要放低身份,绿豆眼张开得圆,嘴里话拐着调,“是不是做了啥亏心事怕被本老爷撞见啊?”
“哪敢哪敢。”见刘县令说翻脸就翻脸,阿九捡起地上蒲扇忙走到刘老根跟前,卖力扇风表忠心,“侄女一心以县衙利益为任,那是从来不会做对不起县衙,对不起奉安百姓的事。况且有小叔你坐镇光明堂,这奉安县哪有敢挑事的人~”
“哼。”马屁拍对地方,刘老爷对此很是受用。不再拿捏自己胆子没老鼠大的侄女,刘老爷小眼睛眯起,得意道:“谅你也不敢。”
“嘿嘿嘿。”只能傻笑得听闻刘阿九笑得更傻了点,打着哈哈,“小叔说的是,小叔说的对。”吉祥话说地差不多,她话锋一转,“不过…”
满脑子想着这矮胖墩找自己准没好事,得立马跑路的阿九开始找理由开脱,“不过今实在有些晚了,侄女再不回家估计就得摸黑走了。您看……”杏眼抬高眨巴眨,刘阿九看着刘老根脸色咽口水,咧嘴试探问道:“您看,您要有事要不要咱…明个…再议……”
话头打岔把正事忘了的刘老根经刘阿九这么一提醒想了起来,拽着边说边从东厨里往走廊挪的阿九胳膊,刘老根绿豆眼努力睁大,“不行,本老爷今找你可是有正事要同你讲。”
此话一出,刘厨娘脑袋里警铃大作,无数个相同场景挤入脑海。身体比脑袋反应快,等刘老根反应过来,阿九已经跪在廊道石头地上,凄凄哀哀。
“县老爷明鉴,小人绝对没有私扣买菜钱。每日三餐荤素都有,端给夫人及各房姨娘的人参燕窝也是顿顿足量,小叔可要明鉴啊!”
以为自己这月偷偷扣拿买菜钱的事情又被发现,人穷志短如阿九,扭身跪地抱着老板大腿先喊冤,“这月真不能再扣了,再扣小人家里都揭不开锅了!”
“什么跟什么。”抖落抖落挂在自个大腿上的刘阿九,被阿九一通哀嚎嚎地尴尬的刘老爷挂不住面子,“谁要和你讲这了,本老爷是另有事情同你说。”
闻言,即刻止住杀猪般哭诉,阿九抬头不信,“当真不是要扣工钱?”
“当真当真。”扒拉开刘阿九,县老爷往后退了足足有三尺。
古人有云,君子远离庖厨。
刘老根的县太爷虽然是靠刘奶奶积蓄换来的,但人总归在朝为官,自然也是士大夫般的文人雅士。故而不进庖厨,远离油烟为当之首要事。
刘阿九呆厨房一呆就是一整天,身上的油味烟味哪里是君子受得了的。
嫌弃地摆摆锦袍边,刘老爷也懒得再绕圈圈子,负手端起老爷范,“今下午上面派人来说最近京中出了大事缺人手,让咱县也出人。”
绿豆眼滴溜溜转了圈,短粗的手指点着阿九,一定,“本大爷寻摸着这县衙上上下下,也就只有你可以去。”
“只有我能去…”不扣钱三字恍若定心丸,没有啥心里压力的阿九呆呆跟着重复遍。盯着刘县令手指,旋即自己抻手指指着自己,她诧异:“什么大事?京城连做饭的厨子都不够了!”
县丞大大气短:“忒!谁告诉你是缺厨子了!咱们县被点名派个仵作,既是仵作不是你去难不成还是本老爷去?!”
仵作,仵作?!
“不可不可。”
这可不行,摇头如拨浪鼓,阿九摆手双膝蹭着地得往刘老根方向爬,微颤声音中带着战栗,惨白脸色写满拒绝,“我宰鸡宰羊的行,但是往那死人肚皮上划拉的活计是真干不了。”
终于摸到刘大人裤脚,阿九委屈,“再说当年说好的主职厨子副业仵作。”为博最后希冀,小丫头仰头嘴唇颤抖,“大人,您要不然还是扣我工钱吧,扣我工钱我还是能接受的。”
“欸。”自己侄女的反应在刘老根意料之中,刘老根不急不怕,露出一口大白牙,“要是侄女非要不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阿九胆颤,缩回扯住县老爷裤脚的手按住狂跳的心脏,探着脑袋小心翼翼,“如何?”
“听说咱们县衙三餐肉少,各房的吃食都与日递减,连鲍鱼好几月都吃不上一只。”刘老根弯腰,深感遗憾地拍拍刘阿九的肩,“要是侄女抵死不去这趟京的话,叔父我只好将你打包辞退,另觅别家厨子,顺带是那种主业仵作,随意做做饭就行的那种。”
阿九窒息,跌坐在地,“这么狠…”
想一想饭碗和阿飘,刘阿九还是选择不被鬼吓死比较好。她咬住下唇,拉拉刘县令裤脚,“那您要把小人辞了的话,这个月工钱……”
“工钱?”见阿九王八吃秤砣,铁心不去。刘扒皮直起腰,剔剔指尖里的莫须有的灰土,“呵呵,那些个自己私吞的伙食钱就拿你现在住的房子和你那只老母鸡抵好了。”
“至于工钱。”刘扒皮脸盘大的脸勾起冷笑,“就算做你违抗朝廷皇令不坐牢,给本官上缴的通融费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