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学府休学与白鹿书院相同,只前后各多了半日离府归府的日子,故而每到这时,凉荆总是最热闹的,大街小巷处处可见三三两两小公子小少年结伴出游。自有各府公子相邀,总少不了公子的姐姐妹妹,趁此机会出来透透气,各朝各代对大家闺秀的约束总是大同小异,定要循规蹈矩,娇娇贵贵地养在府里才好,只少男少女一派天真烂漫的天性还是关不住,又渐渐要归到慕少艾的年纪,每逢有机会出府,自要仪态万千知书识礼,矜持着下贴回帖赏花论诗,上香祈福,不叫人挑出一丝错来。
早在前半月,林嫣然便收到了国子监祭酒郝大人家的大小姐郝锦萍的帖子,道是城南莲院的千顷红莲开得正好,邀众位小姐妹消暑赏莲。莲院的红莲在凉荆是极出名的存在,据说是当今陛下一时兴起由一位富商的别院改造,后赏了一位臣子。关于这位臣子民间并没有流传,只是此人竟在院中各处设下草堂雅舍,于红莲开放之时打开莲院,供予各位达官显贵,才子佳人一同赏玩,且所得银两除供莲院日常养护外皆以感念浩荡皇恩之由捐给了善堂,被坊间引为一段佳话。
莲院设计精巧,美轮美奂,自然要价不菲,但内里一草一木无不是精雕细琢,假山莲池小桥玉阶俱是出自皇家能工巧匠,等闲人等哪能一窥,便是有幸出入又有哪个不时屏气凝神默念天威不可冒犯,哪里来的赏玩的心思?故而各地富商名流无不对莲院趋之若鹜,达官显贵们更不必说,仅仅“浩荡皇恩”四个字就要他们感恩戴德,鞠躬尽瘁。
林府主人爱莲,府中一池白莲养得极好,此时六月扫尾,莲花已从小荷才露尖尖角开得硕大喜人,莲院自开院至今已两月有余,才订上了雅舍,由此可见确实闻名遐迩。
林夫人为女儿出游,早已新裁了衣裳,挑选了首饰,一应用具精挑细选,唯恐不周全。正巧长子回来,一问之下竟也被国子监祭酒郝大人家的下了帖,不过一个是大小姐,一个是二公子,倒是省得林夫人费心寻思护送之人了。
锦瑟自教习场出来,抹了抹汗,孔先生回房喝了口茶,越想越满意,暗觉此次倒是寻了个好苗子。他教得起劲,愈发严厉,锦瑟却也甘之若饴,每日勤学苦练,白嫩的脸蛋早已晒成淡淡的麦色,真成个小厮了。
刚入了归云院,连翘正在院中,轻声告诉她公子吩咐让她回来了去见他。
锦瑟点点头,接过连翘手中的湿毛巾,道了谢,先回屋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也重新束过,擦干净脸,喝了水壶里晾的茶,这才去书房见三公子。
三公子在万和堂陪老夫人坐了个晚膳时间,老夫人特意叫厨房制了桑葚子的冰碗,给几个小的消暑。紫莹饱满的桑葚浸上羊乳,淋了蜂蜜,掺上半碗绞成小块头的冰屑,添两颗鲜艳欲滴的樱桃,放在薄胎的青花釉瓷碗中,让人食指大动。三公子吃着喜欢,央着老夫人多做几份带回院里吃,老夫人拗不过他,又恐他吃多了闹肚子,好说歹说只许他带两份回去。
锦瑟进来时,书房里只三公子一人,正歪在圈椅里一脚踢着桌子,兀自吃着冰碗,闲适自得。
三公子看见她要行礼,随手一摆,“美人儿你快来尝尝这冰碗,着实好吃得厉害。“
他面前的桌子上还有一只青花瓷釉碗,乳白的汁,紫莹的桑葚,搭配红彤彤的樱桃,色泽诱人,沁着凉意。
只他二人相处时,规矩一向是有些松懈的,他既不叫行礼,锦瑟也自安然立在下首,静候公子的吩咐。
三公子本吃得高兴,见美人儿不动,瞪了眼,“怎么,美人儿你是想让本公子喂你?”
锦瑟不接他的话,“不知公子叫小的前来有何吩咐?”
“你家公子在老夫人处已经吃了两碗,现下你不肯为公子分忧,难不成是想让你家公子晚上闹肚子不成?”说完就从圈椅上起来,走到门口向外望了望,才又折回来取过一旁檀木桌子配套的凳子摆放在书桌另一面,“我瞧了外面没有人,书房里就我们两个,我不说,你不说,谁知道?”
他巧言令色,机智穷出,似是读了几年的墨水都用上了,锦瑟抬了头,还未开口,就听林言琤又补充了话,“美人儿,我是真的想让你尝尝。”
美人儿最大的好处是识时务,最大的不好处是不够识时务。林三公子一度被她冷淡的反应噎得没了品尝美食的胃口,但等美人儿真的要坐下来跟他一道品尝,他又乐呵呵地替美人儿拉椅子。
锦瑟取了勺子,挖了半勺的冰碗送入口中,酸酸的桑葚,浓香的羊奶,甜滋滋的蜂蜜,混着凉爽含在嘴里,叫她被消磨的神经都为之一振,甜爽的味道消散开来。
三公子坐在她对面,两个人中间隔了两个冰碗,和烛火明亮的光晕,“怎么样?”
美人儿点点头,挖了一颗樱桃。
她连话都懒得说,真的从从容容地吃了起来,与方才的样子判若两人。林言琤却也不生气,也端着自己的那份,边吃边跟她说话,“美人儿,你听说过莲院吗?”
锦瑟仔仔细细回忆了这个名字,倒似偶尔听旁人提起,却不了解,便摇了摇头,“不曾听说。”
三公子来了兴致,”这莲院乃是安南国闻名的一座红莲院,里面有千顷红莲,每逢莲花盛开,说是西方极乐净土也不为过,铺天盖地,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莲花景象,不去看是体会不到那种震撼的。据说那红莲已然生灵,曾有人亲眼见那红莲幻化出来一位仙子,灼灼秾华,倾国之姿,一眼便可夺人魂魄。”
三公子越说越兴起,越说越离谱,脑袋不自觉向对面靠近,恨不得把自己所知铺天盖地砸向美人儿一般。可惜美人儿无法体会他话里的光怪陆离,只对他问话的初衷感兴趣,“那公子可曾去过?”
“我?我自然是去过的。”林三公子一脸与有荣焉,“只是那等美景见一次便要震撼一次,去他个三五十次也必是此次满载而归。”
他这话的意思,倒像是要装一车红莲回来赏玩似的,锦瑟不觉莞尔,“那小的在此祝公子得偿所愿。”
她坐在对面自自在在地吃着冰碗,嘴角似扬非扬,似笑非笑,说出口的话却像是在打趣,叫三公子觉得稀罕得紧,但具体要说又说不出来,只觉得如此养出来的美人儿也煞是顺眼。
“那公子我倒要借你吉言了。不过今儿公子我先送你一桩美事,你明日随我二姐去莲院走一遭,正好可以一睹红莲盛况,觉得如何?”
锦瑟倒没料到会是这等事,“公子可同去?”
她这般心心念念为三公子着想,三公子自然高兴,“你家公子我另约了人,美人儿你就不必操心了。”
那如何我会跟着二小姐?她一个小厮,自没有权利质疑主子的安排,这般想法在脑子中转了一转,话说出来已是,“小的明白。”
但三公子眼下心情正好,巴不得多说两句话,见美人儿应下了反而不乐意:“美人儿你就不好奇为何我会让你随我二姐去莲院?”似那等“小的谨遵公子吩咐”的场面话他也懒得听美人儿说,“其实说来这事儿也要怪你。美人儿你昨个儿是不是跟我大哥的小厮宗木比试了一场?”
他话说到这里,锦瑟已明了因果,“孔先生昨日考教我,正巧大公子碰见,便也让先生考教了宗木。”
“前场如何我倒是不论,只不过现在府里都传你不输宗木,让公子我也脸上有光。”他当初不过想整一整着小丫头自作主张敢管他的事,却不料今时竟是叫自己吃了一惊,也是意外之喜。“
”昨日先生只叫我们绕着教习场转了圈,宗木大哥比我要快很多,小的比不得。“
三公子听了也觉得有道理,宗木的拳脚功夫学了有几年了,岂是这小丫头几个月能比的,若这也不相上下,岂不叫人笑掉了大牙?”但你昨个儿出了风头是真,二姐明日去莲院,挑选随从,大哥见你不错特意向夫人指了你,你又会凫水,又是小丫头,三全其美,不叫你叫谁?“
无怪乎,他的美人儿如此优秀,现如今连三宁院,揽华院都开始惦记,亏得自己当初有眼光,想到当初被这小丫头推倒在地的狼狈样,亏得自己大度没与她一般计较。
”如此说来这事儿也要怪公子了?“美人儿沉吟半响,说出来的话叫三公子反应不过来。
烛火闪映下,她修长的指握一只莹白的勺,搅动碗中仅余的桑镇,面容淡淡,在烛光中晕了层柔和的光,暖了一贯微冷的神色,”孔先生是公子请的,小的的拳脚功夫也是三公子让学的。“
三公子无语凝噎。这叫什么?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