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归云院,林三公子自回来后,便在书房中一步未出。
小帘跪在书房里,战战兢兢,今儿个酉时他驾车去白鹿书院,还未到下学时辰,三公子却已经在外面了,待林拾出来也是吃了一惊。觑见三公子阴沉的脸色,二人谁都没说什么。小帘自忖怕是锦瑟的事儿,他早上回来谁也不曾提起,孔先生来寻人,他也只是摇摇头,一句话不说,众人都以为是三公子另有安排,都没放在心上。他只盼着锦瑟赶紧蹦跶回来,也好救他于水火,可眼下被林三公子叫进书房,还一句未问,他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了。
书桌后面的人久久不曾问话,小帘不敢擅自作答,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他只需要听命令行事,便是有些小心思,也是万万不敢明面上逆着主子们的,那拂的是主子的面子,丢的可就是自个儿的小命了。
良久,才听到上头小主子的声音,“说。”
小帘大气也不敢喘,老老实实把今儿个早上送走三公子后,如何打算回府,如何锦瑟听到有人喊她,如何追出去,后锦瑟脸色大变,坚决要跟那男子离去的情形说清楚。
说完后,他咽咽吐沫,仔细回想一遍确定无遗漏,本还想说两句求求情,但感受到书房里的低气压后,哑了火。
“你说,是一个男子把她叫走了?”三公子声音不辨喜怒。
“是......是的,那男的并未往马车跟前凑,但小的驾车离去前特意看了一眼,看身形,约莫十三四岁。”
书房里一时静极,小帘觉得自己煎熬得都快虚脱时,才听到林三公子说了一句,“你下去吧。”
小帘诺诺应声,连忙退下。
“这事先不要告诉别人。”
“小的明白。”小帘行个礼继续退。
“你去看看,若这丫头回来,立即带来见我。”
这句话后,小帘又迟疑着待了一会儿,确定三公子真没有话要交代,这才退出去关上房门,长长吁一口气,一身虚汗。
“小帘哥,今日怎么没见锦瑟跟你们一块儿回来?”
妈呀,刚下了断头台,这是谁拿了把砍头刀追上来?小帘忙扭头要瞅清楚这节骨眼儿上添瓦加霜的,一看眼前笑意盈盈的人竟是三公子的贴身丫鬟铃铛,暗想小祖宗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何苦要来害我,脸上却是和善地笑着打招呼,“铃铛妹妹啊,不知......你找锦瑟有什么事?”
一边说着,脚下还一边往外退着,暗自离书房远一点,再远一点。
“哎,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不昨日归云院的月俸下来了嘛,我去了一趟顺手也把锦瑟的给捎回来了,谁曾想昨日回来搁房间里就给忘了,趁今儿个想起来赶紧给了她,省的放我手里丢了忘了也是个事。”如今锦瑟在这归云院里已经算得上一号人物了,虽然被公子整得够惨,但能让三公子整日嘴里眼里不离,有个吃食都记着,也由不得她们不卖个人情。
“这......这......“小帘哑了嗓子,这了半天也没这出个所以然来,书房里猛然传来摔了砚台的声音。
”吵什么吵,吵什么吵,锦瑟被爷指派出去做事去了,哪个要过问?“
铃铛也跟着哑了火,询问的眼神落在了小帘身上。
小帘闭紧嘴巴摇摇头。
铃铛迟疑片刻,走到书房门口对里面行礼,”启禀公子,奴婢只是怕锦瑟着急用这月银,奴婢听说锦瑟有个弟弟身子骨不大好,还请公子恕罪。“
书房里一默,小帘这下子也不敢走了,铃铛知道自己公子的脾气,虽不知为何生气,断不会随意对着下人发泄,正要告退,又听到里面人声音,”你把月银搁我这儿,我给她。“
”是。“
底下人得了锦瑟的消息,照常该做什么做什么,小帘嘴巴急得撩了泡,可直到第二日要去书院了,也不见那丫头的消息。三公子正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用早膳,富嬷嬷等人只道公子昨日在书院遇上了什么事,也不敢问,伺候得愈发小心周到。
马车已经准备好多时,看时辰,再不出发怕是要迟到了,但三公子不发话,光是一碗粥就用了一刻钟的时间。林拾昨个便是看出了端倪,只是没想到锦瑟的人小胆子比天大,更没想到三公子竟替她瞒下了,当下进屋对三公子行礼,”公子,马车已经备好了。“
三公子嗯了一声。
林拾拿不定他的意思,但一想到小帘急得抓耳挠腮,吞吞吐吐的样子,犹豫着问,”公子,锦瑟可是今日回来?不知她是直接回府,还是在书院那边候着......“他记得上次锦瑟便是直接去了书院。
林三公子一顿,又吃了两口便停筷漱口,”既然马车已经备好,我们就出发吧,锦瑟的事我自有安排。“
这边归云院一阵忙碌送林三公子出门,知知院的蜡烛亮了一夜。敏敏晌午退了烧,直到傍晚才睁开眼睛,看见姐姐喜不自禁。锦瑟早熬了糜烂的米粥,添了金黄甜软的南瓜,又去后院现摘了两根碧油油的黄瓜拍碎淋蒜汁,两颗艳红的西红柿拌上绵糖,想想,又叫青子哥去外面买了根胖滚滚的水萝卜切成丝,浇上米醋,红红绿绿的很是喜人。
敏敏大病一场,浑身酸软无力,靠在塌上,锦瑟寻了个木板,饭菜放在上面托到榻上,小人儿撅嘴指哪个,哪个便自个儿夹到筷子上飞到他嘴边,一勺一勺的粥也都刚好可以入口,惹得他胃口也好了些,总算吃下了饭。
但到底伤了底子,锦瑟不敢多喂。照方大夫说自是要好好休息,但敏敏好容易盼来了姐姐,哪里肯睡,磨磨蹭蹭闭了眼不过片刻,又偷偷睁开看她,怎么也不敢入睡。她也暗暗后悔当日反应过激了些,两人说些话,锦瑟帮他把酸痛的胳膊腿挨个儿按了一遍,这才将这磨人的小鬼头哄睡。
到夜里又低低地起了烧,方大夫早嘱咐过这是正常现象,锦瑟衣不解带地照顾,熬药,喂药,擦身子都不假他人之手,将小人儿妥妥贴贴照看到天亮。
她一心一意忧心着敏敏,哪里还能顾得了别的,此刻得了空,将这两日事情反复思量,趁秀秀姐进来看望敏敏,叫住她到自己房间,“秀秀姐。“
秀秀很是愧疚,这两日也是寝食难安,生怕敏敏有个好歹,便是自己照顾不周了,”锦瑟,你放心,我和青子哥万万不敢马虎了敏敏的,这次真是对不起,日后我定当更加用心,绝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我发誓!“
锦瑟笑了,”秀秀姐这是说哪里话,我既然将敏敏交给你们,自是对你们一万个放心的。这事儿你不用自责,也是我的问题,只是......“
她说到这里,似有些犹豫,秀秀一颗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只是怎样?”
锦瑟脸忽地一沉,“只是我弟弟的容貌......你昨日想必也看见了,这对我弟弟来说未必是什么好事,所以,还希望秀秀姐你能守口如瓶,对任何人都不要透露出去。”她说到“任何人”时,特地加重了语气,“我代敏敏在这里谢过秀秀姐了。”说罢,深深一揖。
秀秀吓了一跳,慌忙上去扶,已被锦瑟行过了礼。前日夜里天黑烛暗,敏敏起烧时,只有她在一旁守着擦汗,青子哥进来时什么也看不清,其余小的她怕过了病气都没叫进来,她拿着灯仔细盯着他的脸细细描摹,竟瞧痴了。她每日要饭见过街上许许多多贵人美人,却没一个如这病弱的小人儿一般好看,就像她与青子哥某日夜里看到满天斗的星星一般,那漫天的星光铸造了这一个孩子。
这孩子,不是妖怪,便是神仙。可无论是什么,都不是他们能惹的,不仅惹不得,最好沾都不要沾,现有人要她对此事守口如瓶,秀秀犹豫片刻,下了决心,“你放心,我对任何人都不会说的,便是我自己,也会忘掉这件事!”虽然,她本来确实打算找青子哥商量的。
“好,秀秀姐,我信你。”
一桩事总算了却,她已经试探过青子哥,确定此事只有秀秀姐一人知晓,午后敏敏无碍,她便打算回府了,现还不知府里是个什么情形,但再滞留一夜,情况势必更糟。
敏敏听说她要走,心脏骤然缩了一下,前脚锦瑟刚出了门,就听到院子里乱起来,竟是敏敏突然吐了,脸色蜡白。就近请了个大夫,说是没事,锦瑟不放心,一边哄敏敏午睡,一边又派青子哥去请方大夫,方大夫没有来,只说一句“吐了反而更好”,开了些温补养胃的药让吃着。
知道没事,锦瑟陪他睡醒,喂了饭,喂了药,坐在塌上一遍遍抚摸他的脑袋,“敏敏,姐姐要回府了,但得了空,一定会来看你的,你要听青子哥的话,你要乖。”
敏敏眼泪止不住流下,“那姐姐什么时候来?”
”......我不知道。“锦瑟不愿骗他,”但我肯定会来的。“
小人儿连声音都是哽咽的,眼睛看不清他的姐姐,抹一抹,又看不清,又抹一抹,”好。“再说不出话来。
锦瑟沉默着摸摸他脑袋,似是没发现小人儿满脸的眼泪,站起来,转身,向外走去。身后是还在强自压抑的哭泣声,她没有回头。
”敏敏,你要记住,当你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保护自己所在乎的人的时候,你就只能让别人决定你的人生。现在,姐姐没有这个能力,你也没有,但这并不代表,以后我们也没有,你懂吗?”锦瑟说着,慢慢回头,坚毅的神情一瞬间让敏敏忘记了哭泣,“所以,你要努力,很努力,终有一天,你不必看任何人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