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总管候在院子中通禀求见时,正是林三公子难得休息,仰躺在榻上,听藿香弹琴。角落远远放了一张书案,锦瑟面朝墙,正在默写那日两人出游苍泽湖,林言琤一时兴起所吟苏轼的《定风波‘一蓑烟雨任平生》。
说起这事儿,林三公子总结四字精辟——美人儿“纯属自找”。《三字经》还未学完,好好的前两日突然提起,说他漏教了一首诗。一句话挑到了苍泽湖让林三公子记起确实有这么回事的同时,肝火上升,当即刷刷刷,下笔如有神写下一首《定风波》,甩下去,责令美人儿三日内默写出来。
今日正是验收成果之日,林三公子体贴心细,怕美人儿紧张有压力,影响了发挥,特叫藿香弹几首雨天景致的曲子助她一臂之力。若不是嫌外间太热,都有去荷塘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想法。一念至此,越发觉得自己对这美人儿也算掏心掏肺,她若日后不思报恩,不能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舍身忘死,他定一脚将她踹回府中泥汪汪的荷塘里,让她长成一节莲藕,做道糯米藕来舍身就义。正弹到《潇潇暮雨》,铃铛自外边进来,放一盘冰镇过的西瓜在几上,上面插了签子,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林言琤正插起一块儿西瓜送入口中,冰凉的爽意一下子让他舒服地喟叹,翘起二郎腿,轻轻跟着琴音打拍子。一曲完毕,睁开眼睛,发现美人儿已经停了她那惨不忍睹的握笔,恭恭敬敬转过来,站在一旁等着。他轻轻叹口气,也只有把她远远打发背过身去。他才能不被她那鸡爪子狗爪子似的姿势生生笑死过去。
林拾本正在屋子里做功课,听院里人说起林大总管,出来一瞧,才看到自家爹爹正肃着一张脸,恭恭敬敬站在廊下阴凉处,身旁还跟了一人,深色简练的布衣,练家子的样子。心下一动,难不成这就是给三公子找来的护卫?只是年岁未免大了些。
如此这般想着,他已走到林大总管跟前行礼,“爹。”
林大总管面色略黑,浓眉高鼻,络腮胡子,嘴角深深两道印痕,此刻便是见到自家的儿子,也不见露个笑脸,只是略一点头,指着一旁的练家子开口,“这是孔先生。“
林拾忙见礼,“孔先生。”
孔先生约莫有五十岁,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挽成髻,浑身上下只一根木簪子装饰,目露精光,听林大总管介绍,“这是犬子,府中三少爷的书童。”略略颔首,将这孩子打量一番。
屋内琴声停了有一会儿,不久还听到三公子在屋内的笑声,后铃铛出来,略一行礼,请林大总管二人入内。一抬头看到林拾也在,掩嘴笑,说省得再跑一趟了。
林三公子在榻上坐好,不住拿着手中的纸啧啧称奇,正是刚默写出来的《定风波》。别看美人儿拿笔的姿势惨不忍睹,字却写得......呃,清晰可辨。最让他惊讶的是,她竟真的三日内默写出来了。他自然不知,她拿那本《三字经》自不是翻翻背背而已。那其中的每一个字,只要是她会读的,当日就要死记硬背下来。她以前从未摸过书,所见过的字,若不尽快记住学会,可能就没有机会认得了。说到底,不过是习惯。
林总管入内,略一行礼便被三公子免了,叫藿香看茶上座。不允,他也不强求。
“回三公子,老爷吩咐的武先生已经请好了,这位先生姓孔,原是京畿十六卫的教头,本在家颐养天年,今特地被老爷请过府来指导三公子拳脚功夫。”
这话一出,不仅林拾,连锦瑟也是愣了。
孔先生上前抱拳行礼,“三公子。”
林三公子打量几眼,见此人一行一动孔武有力,很是满意,也吩咐藿香看茶上座。但有林总管在前都没入座,他也称呼“不敢不敢”云云。
“林拾,锦瑟,你们两人过来给孔先生行礼。”三公子笑眯眯,心情甚好。
锦瑟看见他的笑脸,有种阴谋得逞的味道,心道这是不满她与林拾两人那日的行为。
“小的林拾,见过孔先生。”
“小的锦瑟,见过孔先生。”
孔先生来之前已有准备,他日后教导的不光是三公子,还有两位小厮,一位方才已见过,乃是三公子的书童,另一位看着瘦瘦小小弱不禁风,不知能教成什么样子。
人已送到,林总管前面还有事先行告退,已安排好了,孔先生就住在前院,离教习场最近的屋舍里,正是大公子之前请师傅所住的地方。自大公子入莘学府,骑射师傅辞去归家,那地方就空了下来。也不知三公子是如何对林老爷提的,这次竟是认认真真请了个京畿十六卫的教头,显然不仅是略通了事。更叫人吃惊的是,此番先生教的不光有三公子,还带了包括他儿子在内的两位小厮,不得不叫人......林总管不动声色打量了那个最近风头颇盛的小厮。
行过礼,认过人,林三公子赶走了锦瑟他们,单独对孔先生吩咐了几句,才放孔先生离去,约好从明日起,每日上午教两个时辰。
富嬷嬷等人乍听此事,急急忙忙找来裁缝量衣,要帮三公子赶出来几件习武的衣服。府中公子哥儿们溺爱还来不及,林老夫人怎会提着找人教武受那份罪,大公子堪堪也就学了一年多,叫老夫人看见大热天的杵在日头底下,晒得跟个什么似的,心疼得不得了,找着林老爷大骂了一顿,教课减了又减,轮到三公子,谁敢提这事?林老爷看这幺子也是年幼,不打紧学,故而府中哪什劳子能想起来备这些衣服,一时间慌了手脚。
林三公子叫人量着衣,眼珠子转了转,吩咐也给林拾和美人儿做几件,特意吩咐美人儿的要多做几件。
锦瑟当时还不知为什么,第二日跟三公子林拾三人一起去教习场,问了三人的情况后,照旧是先从扎马步教起。先生不敢太苛责,林三公子蹲了没一会儿,过一边休息也不管,照旧盯着剩下的二人。林拾强撑着,但半个时辰后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来了,被三公子叫到一旁休息,这一弄倒把最瘦弱的锦瑟凸显了出来。
锦瑟一开始便感到孔先生的目光在她身上转,她有底子在,倒不怕,但林拾倒下没多久,她也倒下了。可这时孔先生一反常态,板起脸做了严师,叫她起来继续扎,不对的姿势一一纠正。如此反复几次,竟是硬要她扎够一个时辰。这还不完,后一个时辰逮着她绕教习场跑到晌午才作罢。
这事儿到这里倒有些意思,第二日送林三公子去白鹿书院,三人都手脚有些酸疼,只其中两人的酸疼是真的罢了。即便如此,林言琤却心情颇好,对着锦瑟言笑晏晏,“美人儿,你一会儿随马车回府去,以后晌午出来就行。”
锦瑟品着这句话的意思,一路回府,却不知身后林三公子笑倚在林拾肩上似要断了气。
美人儿,公子我可是将日后的身家性命都压在你身上了。
林府教习场,到了孔先生开课的时辰,场上空无一人,无奈他只得亲自去归云苑一趟。
三公子有令,教习场每日上午正常开课两个时辰,归府者必到。
“归府者必到”锦瑟刚回到府里,品着这五个字的含义,跟随孔先生到教习场扎马步,总算知道他那日粲然一笑的真谛。
归云院上下听闻这个消息,无不瞠目结舌,幸灾乐祸,想必觉得此法甚好的,除了出这个主意的林三公子外,也就只有锦瑟了。如果她真是个小厮,得三公子如此器重厚爱,自要羡煞府中众人,可她偏偏是个娇滴滴的小丫头,生生将这份器重变成了戏弄。
但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锦瑟不觉有他,身在教习场,想得却是明山上的那个老者。她与敏敏依旧是读书识字,但分明有一层无形的东西将他们隔开,青子哥他们都不知道,但敏敏知道,她知道。可她终究无法像对待旁人那样对待敏敏。他是她的敏敏,和旁人都不一样的敏敏。
烈日炎炎下,满头大汗的小厮围着教习场一圈一圈奔跑,汗滴划过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