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破院，夜深人静，东厢房靠里一间通铺上并排睡着三个女童，另一间五个大小不一的男童囫囵睡下，北房紧闭，东侧间一张塌上，散发着淡淡阳光味道的素色褥子上，小姑娘微蹙着眉熟睡，湿头发披散了大半个枕头。她伸着一只胳膊，胳膊上小小的脑袋，小小的人儿正小心翼翼将她的头发拢在一侧，以防被压到。
月光从破败的窗纸漏进来，一缕一缕，落在崭新的毡毯上，落在她的眉间，敏敏盯着瞧，想伸手抚平那道褶，又不敢碰，哪怕多瞧上一分也不敢。他知道姐姐的习惯，只是小憩，也警觉到不能被别人刻意窥视，他抓着落在脸侧的一缕头发，抓着她的衣角，不舍得睡去。
她进来时，浑身狼狈不堪，脚上连双鞋子都没有，敏敏想问，却被她点了额头：“乖敏敏，帮姐姐打水好不好？”然后他帮她打水，阿虎哥要来帮忙，他不让，洗澡，洗头发，洗衣服的水统统要自己一个人打。一院子的人，秀秀姐帮忙洗衣服，串子哥烧热水，青子哥不知被姐姐托了什么事情，带着蛮子哥两个人出去了。那么多人在她身边，让他除了一句“姐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偷偷从屋子里跑出来，站在她的门前，再慢慢蹲下。这东侧间是专门为姐姐准备的，崭新的被褥，每天他都要拿出去晒太阳，就想着姐姐一回来，就能住的舒服。他蹲在门前，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什么。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锦瑟穿着单衣，披散着头发站在门口，将他的委屈落寞收入眼底，却什么也没有说，伸出一只手来。
然后他躺在她的怀里，闻着毡毯散发出来的阳光气息，他亲手晒的味道，盖在姐姐的身上，身后，姐姐淡淡缓缓的呼吸，拍他的手停在了他的背上。
敏敏转过身，轻轻抱她，一直不安的焦躁的茫然的情绪，在这一刻被抚得平平展展。
锦瑟太累了，凫水消耗了她很大的精力，偏偏又光着脚跑了回来，她睡得很熟，抱着这个温暖的小人儿，连自己睡梦中默默掉下眼泪也不知晓。
第二天天不亮，她醒来，怀里空荡荡的，踏月而出，才发现敏敏自己在院子里扎起了马步，姿势与她的一模一样。六岁的小人儿，满脸坚毅，一丝不苟执行她交代过的事情。
不多时，大大小小满屋子的人都起来了，自动站好，敏敏和她在第一排，青子哥和叫秀秀的一排，其余六个许是按年纪分做了两排。她这才知道，原来她教给敏敏的东西，都被敏敏教给了青子哥他们。
半个时辰她就要走了，她一收势，旁边的敏敏立刻跟着停下来，其余八个依旧辛苦蹲着，最后两个摇摇欲坠姿势都歪了也不敢停下。锦瑟有些诧异，敏敏对青子哥不知道说了什么，后者点点头，小人儿就揪着她的衣服将她拽到一旁，“姐姐，敏敏陪你去好不好？”他说着，一下一下摇着她的胳膊。
他知道姐姐现在陪着那府的一个小主子每天上学下学，就在他听过的白鹿书院，那里距离这里并不近，外面天还不亮。
她抿抿唇，”敏敏乖——”
”敏敏去了会乖！“小人儿机灵地打断她的话。
锦瑟不说话，静静看着面前的小人儿，直看得小人儿眼中闪烁的光芒一点一点熄灭，终是不忍，想着林三公子的做派，妥协了，“那敏敏去了要乖。”
”好！“小人儿眼中重新迸发出璀璨的光芒。
衣服昨晚已经烘干，鞋子特意买了新的，锦瑟本以为带着敏敏，也要像之前受伤一样耗费大半个时辰，却不想小人儿完全跟得上来，还跑在前面扯着她的手。一路下来，竟然也是按她平日小半个时辰的速度来的。
陆陆续续已经有马车过来，天色大亮，锦瑟喘着气，伸出一只食指，小人儿已经蹬蹬蹬躲到一边，她看他一脸不情愿走的表情，示意他过来，食指点在他额头，“敏敏先去那边买包子等姐姐。”
待小人儿欢欢喜喜去了，她赶到三公子马车经过的路上，等了一刻钟，远远见马车过来，车夫挥鞭的姿势甚是熟悉，忙喊：”小帘哥！“
车夫一拉缰绳，吁——一声停下马车，对她露出牙来，“原来是锦瑟，我说早上没看到你。”似是车内有人问话，他又回头说了一句，“公子，是锦瑟在路边。”
随后车帘被掀开，露出林言琤的脸来，他看了她一眼，又放下帘子，马车内一阵动作，锦瑟垂手静静等着吩咐，却见车帘一掀，三公子直接侧身跳了下来。车夫大惊“公子！“车内的林拾也跟着要出来，被他喝退，”你们两个驾车先走，在前边等我。“见两人犹豫，怒了，”不要让爷说第二遍！“
两人不敢不听，只好双双下车，拉着缰绳慢慢向前行去。
林言琤这才有空将锦瑟上上下下打量了两遍，”美人儿，昨儿什么时辰回的？“
锦瑟恭恭敬敬，”回公子的话，小的总共练了两个时辰，还抓了两条鱼，在原地待了大半个时辰不见公子，鱼也不慎跑了，天黑就回来了。“
林三公子不甚满意，”你胆子不小啊，竟然敢私自滞留府外，彻夜不归。若非我还记得有你的卖身契，还以为人跑了呢。“
锦瑟听出他又怒气，也不辩解，躬身行礼。
三公子瞧了瞧她的做派，又泄了气，”罢了罢了，昨日可曾遇上什么事？“
锦瑟面无表情，”未曾。“
”你没遇上，我可是一肚子火。“三公子又拿出折扇摇了两摇，忽而盯着小丫头疑惑，”我怎么瞧着你今日心情很好？“
美人儿依旧面无表情，抬起头磊落细致，任他打量。
三公子果真细细打量，眉眼唇鼻依旧是平日的位置，未移动分毫，但他直觉她今日心情不错，真是怪哉怪哉。
美人儿眨一下眼睛，神色波澜不惊，”公子，您还不进学堂吗？时候不早了。“远处，林拾正站在马车旁拿着书篮暗自跺脚，想催促又不敢过来，一个劲儿对她比划。
路上马车都陆陆续续向回赶，他们刚才说话特意挑了车少的地方，倒叫他忘了时辰，扇柄一拢敲在她的头上，”你家公子需要你来催？酉时准时来候着。“
美人儿表情有一丝破裂，看得三公子心情大好。
待送走了这位主儿，敏敏已经在包子铺旁揣了五个包子，翘首企盼，看见她，眼睛都亮了，活要扑到她身上，”姐姐！“
锦瑟无奈，伸手点他额角，”你又忘了，我如今可是男子打扮，在外面你要叫我什么？“
小人儿不情不愿地嘟嘴，”哥哥。“
两人好不容易可以自在相处，锦瑟带他去吃豆腐脑，嫩白的豆腐洒上葱花，芫荽，浓浓的热汤一浇，香气四溢，敏敏含着勺子吃得欢快，嘴角一点留白，偏偏对着她咧两排小牙，她从不叫他洗干净脸，此刻看起来又憨又傻。本来正在剥卤蛋，这会儿被他逗得破了功，手抵在唇间笑得山明水净，卤汁沾到唇边也顾不得。
两人热热闹闹吃完，又买了些包子，烧饼，锦瑟特意去城西的街市买些马蹄莲，蜂蜜，鸡蛋，菠菜。她早已想好他们的出路，也交代青子哥将她列的单子置齐。厨房里的糕点她学了七八样，足够他们学会这一技之长赖以谋生。想要活下去，并不是靠别人的施舍来做到的，不作为，才无所为。一应零碎买好，这才跟敏敏在路上考教起功课。
“‘路在脚下’那副对联怎么对？”
“庖丁解牛久练而技进乎道，荀子劝学博学则青出于蓝。”
“‘庖丁解牛’有什么典故？”
......
”‘荀子劝学’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