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云院的日子,规律中又夹带着惶惶不安。每日卯时是一天最忙碌的时辰,丫鬟小厮团团转,直到把三公子伺候得服服帖帖,顺顺利利送入学堂,众人才能松口气。人是按着点送入学堂的,但能不能按时接回府,能不能接到人,这可就不好说了。饶是林拾那张严肃不苟一笑的脸,在只能找着三公子的一张字条时也绷不住了。
“公子有要事,先行一步,拾任重而道远,望勤勉,戌时巷口见。
子玉留”
勤勉个屁呀!公子都跑了,他还在这里上什么课?可他还真不敢走,留在这里还能替公子遮掩一二,况且接下来的课总得有一个知道的。林拾努力绷住那张严肃的脸,内心泪流满面。
这厢锦瑟蹲在柳后街,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乱写乱画。林言琤一溜出来,就见她在那里鬼画符,脑子一转,悄悄绕到了她后面。
她无察觉,手下不停,嘴里念念:“什么丁什么牛久练而......久练而技进道乎,狗子劝学——”
“扑哧”林言琤本来还想听下去,实在没忍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锦瑟后知后觉,扔了树枝要站起来行礼,脚还不忘去抹地上的字,被他一把拉开了。
“公子......“
林言琤不搭理她,蹲下细瞧,自己先吃了一惊,地上的字写得整整齐齐,正是地院正门挂的一副扁联,横批”路在脚下“,上联”庖丁解牛久练而技进乎道“,下联”荀子劝学“只写了四个字,但竟然一字不差,他看着这丫头眼神像看个怪物,”这都是你写的?“
锦瑟拿不准,点点头。
”把后面写完我看看。“
林言琤神色复杂起来,见她真的拿起树枝把后面补完,然后束着手立在一旁等他吩咐,神情有些不安。这小丫头又瘦又小,说是跟他同岁,往那边一站弱不经风的样子,让他都不好意思欺负了。
”你以前学过字?有人教你?“
锦瑟摇摇头,看三公子赤裸裸一副信你才怪的表情,斟酌回禀:”小的是自己瞎琢磨,照着那扁上的写的。“
我信你个大头鬼!待腹诽完了,眼珠一转指着地上的字吩咐:”会读吗?读一遍。“
她抿着嘴不吭声。
林言琤还想笑,好歹憋住了,折扇一挥,大气道:”这有何难,公子我教你!上联‘庖丁解牛久练而技进乎道’,下联‘荀子劝学博学则青出于蓝’,横批“路在脚下‘”说完,潇洒地扇一扇。
锦瑟默默在心里过一遍,略一犹豫,还是复述了一遍向三公子求证。
林言琤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恨铁不成钢地问她是哪个老师如此误人子弟,还’技进道乎‘,’狗子劝学‘,不行不行,他真的要笑过去了。
其实有什么呢?不过是一个小厮向其他人显摆,不懂装懂罢了,即便真的错了,那又有何妨,她道听途说来的这些文本就不知道有几分能信,好在教敏敏的都是确定了的。
三公子逃学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她来了以后,隔三岔五这种情况就会发生一次,而且每次都是有预谋的,至少她就已经提前得到他的消息,何时在何地等他了。
有时会去看斗蛐蛐,有时逢会去逛庙会,还有一次他居然前一天就让她带替换衣服和调料,叫她凫水捉鱼烤给他吃。结果她一条没捉上来,反而是他钓上来了好几条,烤熟两人分着吃完才回的府。锦瑟也很难想象,她就这么在归云院里待了下来,三公子自那日后表现出了好为人师的一面,冷不丁地会问她:“美人儿,你知道’庖丁解牛‘是什么意思吗?你知道’荀子劝学‘的典故吗?《三字经》背一个听听。”让锦瑟着实开了眼界。
她似是有些摸清这位三公子的脾气了,性子大些,人还是不坏的,爱玩爱闹,却很有自己的主意,不耐烦旁人指手画脚。院子里众人都是被老夫人,花姨娘,大总管敲打过的,恨不得将他吃的喝的住的玩的都筛一遍,她却不一样,他说的,她认为可行的,就都照办了,反而更像是他的小厮。
三公子去学堂,归云院中一切皆由富嬷嬷做主,富嬷嬷乃是花姨娘一手培养起来的亲信,她代表的都是花姨娘的态度。那烧水丫头每日言行皆已报到葳蕤院,听到一个小小的丫头竟然不多加规劝自家公子,反而跟着公子一起逃学,刚端起的茶不及喝就放下了。
自己公子对这小丫头的偏爱已经影响到了归云院上下丫鬟小厮,然而锦瑟的出现并没有抢走他们任何一人的差事,服侍穿衣端茶侍膳的,驾车扫院提水的,她都不用做。她仅仅需要做的就是送公子去学堂,然后陪公子逃课,回府,偏偏只是如此,却叫公子每日早膳都不忘赏她两道菜,有什么好的也要留她一份。
陡然间从厨房小透明升到归云院人人眼热的假小厮,这事儿是谁也没想到的,连林言琤也不明白事情是如何发展的,他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要把那死丫头圈进自己的院子里可劲儿报复,让她扮小厮,让她跳河,让她被自己使唤得团团转,现如今一切都实现了,他发现有这么一个小厮也挺不错的。所以当他从老夫人处出来,又被父亲叫进书房考教功课,回来听说美人儿被花姨娘叫去问话时,脸立刻沉了下来。
葳蕤院已经点了灯笼,春日的寒气过去,夏日的酷暑还未到来,跪在地板上也不觉得冷,只是店面毕竟凉气大些,她从三公子出去跪到现在已经一个时辰,膝盖早就麻木了,仍是一声不吭。
帘子掀起,轻柳袅娜地出来,睥她一眼,“姨娘醒了,叫你进去问话呢。”
锦瑟伏下磕个头,撑着胳膊一次没起来,歪倒一旁,打帘的丫鬟咯咯笑了,轻柳不耐烦,催促她快点。她这次学聪明了,往前挪两步,够着台阶,先坐在台阶上,再用胳膊撑着起。
进了屋子,刚看到塌上有人就跪了下去,“给花姨娘请安!”
花姨娘不紧不慢吹着茶,品一口,对一旁立着的丫鬟说:“今儿这茶火候差了点,茶道一事,急不得,急了就废了。”说完便将茶盏放一边。轻絮应一声,将茶收下去重新沏。花姨娘这才撩了眼地上的人儿,“这才多长时间不见,我竟认不得了。若不是知道传唤的是那个丫头,还以为是底下人叫了个小厮糊弄我呢。”
这话一出,轻柳应景地抿嘴笑,口称“姨娘可别冤枉我们这些实心眼的,一心一意侍奉主子哪里敢糊弄。”
锦瑟也不说话,一个劲儿地磕头,脑袋撞到地上“咚咚”直响。
约莫磕了有十来个,花姨娘道:“行了行了,这是做什么,不过是叫你来说说话,传回去琤儿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她这才口称着“不敢不敢”停下来,强忍住脑袋的钝痛。
“听说三公子逃课你也跟着去了?都去哪了?”
“回姨娘的话,这问题奴婢实在不好回答。”
“哦?”花姨娘的声音冷了下来。
跪着的人似是没有察觉,“姨娘既然问了,奴婢自然是没有不说的道理,左右公子不过是四处转转。只是奴婢是公子的奴婢,公子没有交代,奴婢实在是不好透露。公子聪明,一帮子人都拦不住他,外面不比府上,公子一个人出去未免太叫人担忧,若是因此一点小事惹公子厌恶了奴婢,日后不叫奴婢跟着出去了,那才是奴婢的罪过,还请姨娘责罚。”
花姨娘听愣了,轻柳也愣了,不是说这丫头木讷蠢笨,不大会说话吗?
“好!说的好!”夸赞声震入耳聩,林言琤大步闯进来,看了锦瑟一眼,向花姨娘行礼道:“姨娘安好!这丫头顽劣,倒是给姨娘添麻烦了。不过到底是我院里的丫头,要打要骂儿子自然会做主,不劳烦姨娘了。”
说完一把拽起地上的锦瑟,头也不回地出去了,留下主仆二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