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国都凉荆,日复一日地繁荣热闹。今日却格外不同,城北三里巷一阵阵鞭炮响,震耳发聩,贺喜声此起彼伏。
“国子监祭酒郝大人到!”
“光禄寺少卿李大人到!”
城北正是凉荆大小官员居住之所,人声鼎沸处一瞧,那门庭上高悬一块匾额,上书“林府”。也不知那主人家是有多大的面子,竟引得大小官员登门道贺,络绎不绝,礼物一奁一奁如流水送入。
主家倒也不敢怠慢,携妻带子,红光满面地站在门口与众人寒暄道谢,了不得的官员急忙亲自迎内安坐,其余皆打发管家引入院中。有女眷前来,林夫人容光焕发八面玲珑,誓要让宾至如归自是不提。
既是喜事,免不了杯杯盏盏珍馐美味招待,丫鬟小厮们倒也殷勤,络绎不绝地在各桌穿梭,稍显匆忙却也不至于乱了套。可是忙坏了厨房的师傅厨娘们。热火朝天一顿忙活,前方不断来催菜,八宝鸭子还没放进盘子,又传来吆喝再做一份四季豆腐,说是哪位大人指名要的,鸡飞狗跳也不为过。
“木丫头你这热水怎么还没烧好?磨蹭什么呢?”前一个厨娘将热水端走还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下一个又来了。正值春日万物复苏,阳光煦暖,炉灶旁热浪熏熏,角落一个灰扑扑的丫头顾不得一脑门子的汗,娴熟地又添了几根柴。
“刘厨娘再等等,这就好!”
“等什么等,耽搁了前院招待贵客,你担待得起吗?”话虽这样说,那面容凌厉的厨娘却是把木盆往灶上重重一放,人又退远了。
烧火丫头也不恼,知晓这是挨了管事训斥,不能发作,只一个劲儿地将火烧起来,不一会儿便见咕咕的水冒泡上来,本就燥热的屋子更让人不耐。
刘厨娘一退再退,听到隔壁咚咚切菜的声音混着嗞啦热油的一阵阵催促吆喝,夹杂着自己的名字,更是不见好脸色,”好了没有?好了没有?要死了!“
”好了好了!“烧火丫头顾不得自己汗流浃背,用手一抹淌过眼角的汗珠,麻利把热水舀进木盆,送到刘厨娘手中,口中温言慢语:“刘厨娘您仔细着手,这水可烫。”
刘厨娘倒也不敢马虎,端着热气腾腾的水没心思发脾气,翻了个白眼扭头出去。
烧火丫头这才吁口气,用别在腰间的布块擦擦脸颊脖子的汗,复又添了满满一锅的水,坐在灶膛前烧起来。柴火映在她那沾染烟灰的脸上,幽红红一片浸出细密的汗珠,唯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不见丝毫燥气。
凉荆城北三里巷林府,林老爷今年可发达了,一跃从正六品侍讲升到翰林院侍讲,官虽只是从五品,在这凉荆城内一抓一大把,但翰林院向来属于皇帝内臣,典领奏章,讲论文史以备君王顾问,不可谓不特殊,大家即使往日没有交情,也不得不卖个面子走动走动,一时间热闹非凡。
那烧火丫头还看不清这里面的门道,只隐约听说林老爷这个官儿在凉荆城很吃得开,登门道贺的官如何如何多,甚至还有四品的道员,少卿。自然,这一切波及到她这里时,就成了更多的催促吆喝和一锅一锅不能停歇的热水。
热水间噼啪的柴禾爆出火苗,热气湿气缭绕,约莫六七岁的瘦小丫头独自坐在灶膛前,侧耳倾听着外间的各种消息。天气一热起来,吃香的烧水活计立即无人问津,更遇上府上喜事,大家巴不得在前院侯个差事得个糕点赏钱,便是在贵人跟前露个脸都是好的,谁愿意受这份罪?今天本就她当值,那一个烧水婆子说是帮忙,倒帮到前院去了。
一根木柴在地上划动,一划一划走完,现出一个“林”字的痕迹,小丫头用脚抹掉,又描出一个“府”字。自六岁被卖进府,长成如今七岁的小丫头,她已经认得一百多个字了。“林府”,老夫人的“万和堂”,老爷的“秋海院”,夫人的“宜秀院”,大公子的“三宁院”,府外的“五德隆”,“清风斋”,“宝和堂”,“聚宝阁”......唯一有些苦恼的是,至今都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儿时贫乏的记忆里,爹娘一直是“丫头”“丫头”这般叫着,后来婶子接手,被叫了几个月的“死丫头”,便发卖了。她浑浑噩噩,被人挑了一茬又一茬,才转卖入了林老爷的府邸。
她还记得被穿着讲究的妇人领进门来时,再一次如同货物一般搁置在院中,等待贵人挑挑拣拣。富丽堂皇的屋子里,传来一声稚气温婉的童音“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后面再背了什么,她都记不住了,只是觉得屋子里面的声音仿若仙女的声音,这庭庭院院也是仙女的住处,像做梦一样,心中有什么微微一动,除了她自己,再没有人知道,从此以后她有了自己的名字。
喧闹直持续到暮色时分才渐渐停歇,客人酒酣饭饱,纷纷告辞离去,院落显示出一丝疲态,它的主人却兴致不减,为这阖府的喜庆,各个都赏了喜钱,这一日才算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
锦瑟也高兴,她一个月才一百五十纹的铜板拿,这一赏一百纹,霎时叫她体会到了老爷的心情,真真是普天同庆,皆大欢喜。
前院饭菜撤下来,稀奇的糕点早被分完,珍馐美味也抢不上,轮到她时,只剩下平日府中惯有的点心和饭食,但也不是外面可以比的。锦瑟捡着没被动过的仔细收起来,厨娘们叫骂嘶嚷着谁谁谁得了什么糕,端走了什么什么菜,嚷出了火气,碟碗放得重重的,吵吵木丫头死哪里去了不见热水。
锦瑟不敢耽搁,直忙到将近入夜,这府中才又恢复平静。但这平静不是她的,她坐在灶间边守着热水,边思虑着敏敏,不晓得林厨娘有没有将吃食交到他的手上,不晓得他最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