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夫子一整天的阴沉沉,不识相的楚子南和另一位同窗倒了大霉。不仅课业加倍,还挨了戒尺。一脸哭相的看着众人,午饭都没有胃口。姬明面无表情,子白低头不语,两人选择无视。还是马车提醒,去找学院的大夫或者医家的师兄,问问如何处理浮肿。
夫子阴沉可怕,天气也沉闷许多。气氛压抑,令人心闷气短,不知是天气原因,还是众人吓得大气不敢喘息。好不容易到了傍晚课业结束,夫子身影刚走远,众人就一哄而散。总算熬过这一天,谁也不知道夫子今日为何反常?
姬明与众人挥手告别,依旧在书阁温习。楚子白在门口嘱咐弟弟早日回去,自己坐在马车里一声不吭。小羽默不作声伺候在旁边,小火炉上放着茶壶。茶壶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方才提起,轻轻冲着茶叶,水过三次,水中茶叶舒展。
“小羽,我真想自己只是个平民女子。这样就可以无忧无虑......”楚子白看着眼前,茶水中旋转的绿叶说道。
“小姐,哪有人生来可以选择的?有人生来大富大贵,有人落地无立锥之地。都在羡慕彼此,可又哪里知道各自烦恼?”小羽低头答道。
“如不生在皇家,便没有这些纷争,长相厮守,终了此生,多好......”楚子白端起茶水,浅浅尝着。车外响起闷雷,令人烦躁。
“师傅总认为,没有教好我和小凤,所以两人都不出色。后悔没让我们决出雌雄,可九王爷却说,我们才是师傅最完美的徒弟。凡人总是以结果来评判之前的行为,只有智者,才会从开始就准备好所有结果,所以任何结果都是好结果。”小羽给郡主添上茶水,细细地声音说道。
“没有选择,就没有结果,没有结果才是最可怕的事情。不以成败论英雄,颇有秦楚之风。”楚子白若有所思说道。
“昨日,我给稚子糖果,他的母亲很高兴。今日闻听,小儿腹泻,他的母亲对我怒目而视。我不知道,为何她会认为是我糖果问题。师傅说,给他糖果,以此结果,她感激。给糖果,腹泻,以此结果,她怨恨。糖果虽好,愚妇无知,不知因果。可是三日后,她发现家中食物腐败,恍然,后悔,致歉。果不同,态度不同,然结果不到最后,谁知什么样呢?”小羽挠着头发,缕缕额前,讲着曾经师傅的话语,至今似懂非懂。
“你师傅是个智者。没到最后,谁知道选择是好,还是坏?又不是课业算数。”楚子白正襟危坐,侧耳倾听船外的雨声,若有所思。
姬明跪在大雨中,乌云密布,如同落汤鸡。夫子一脸冷静地站在楼上,闭着眼睛,手在颤抖。大雨已经下了很久,久到茶杯中的热水已经温凉。小孙女站在旁边,不敢说话。上一次见到爷爷如此发火,还是模糊记忆中,冲着父亲的怒吼。
雨水从九天倾泄而下,击打在背上,噼里啪啦。青色的学子长衫,转瞬湿透。雨水模糊了姬明的双眼,可他心中知道,一旦站起来,选择妥协,那么此生与子白缘尽于此。
额前的长发拧在一起,雨水顺着脸颊,穿过发梢,滴落在地。模糊的雨帘后面,是两个固执的心在碰撞。周围没有一丝风,春日里冰凉的雨水,冻得姬明瑟瑟发抖。
秦夫子转身进入三楼,诸位夫子已经知晓此事,愁眉不展。老人家几十年的经验,怎么能是小少年能够理解?
咚咚的木屐声,众人有些诧异,转头看着老道士扶着一个白发苍苍的夫子进来。
待到颜老夫子坐下,舒展一下筋骨,慢吞吞说道:“所为何事?听小道士所言,我好奇过来看看。”
秦夫子低声诉说,不时给老夫子添点茶水,众人互相看着,这等事情实在难断。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更何况夫子呢。
“小秦啊,你也曾经遇到这种事情。也不必遮掩,一大把年纪了,谁也不知道,明日是否醒来?我且问你,你和小谢是否后悔过?”老夫子说道。
“夫子,弟子没后悔过。”谢夫子起身,恭敬说道。
老秦纠结半天,长叹一声,说道:“谨遵夫子教诲......”
老夫子哈哈大笑起来,摆摆手,起身,靠近窗边说道:“都有年少轻狂,总要给孩子们一些空间。谈不上教不教诲,不如诸位一起赌一把?让昊天来决定,如何?”
“谨遵夫子训示......”众人一起俯身说道。
“一个时辰为限,他只要起身,就不同意,如果没有,就随他们去吧。小道士去烧点热水,放些驱寒的药物,可不能伤了身子。”老夫子轻轻推开一道缝隙,望着雨中的身影。
“是,世叔。”道士起身离开。
.......
楚子白在马车里等了好久,依然不见姬明现身,心中疑惑,起身拿起花伞,跟着小羽往学院内走去。周围已经漆黑一片,唯有书阁与学子宿舍有些许光亮。款款向前,雨水浇落在纸伞上,发出蓬蓬的声音。
沿着青石板路,走近书楼,远远地就见迷蒙的雨水中,有人影闪动。不觉抬起右手,擦擦眼睛,再一细看,果然如此。对面的楼上有着点点烛光。
楚子白站在数步以外的雨雾中,看着姬明在雨中颤抖。无声无息,一声不吭地跪在那里。雨雾迷失了眼睛,飘过雨伞,从脸上不停滑落,直到汇成小溪。
姬明突然觉得,头顶雨水消散,抬头看去,昏暗的天色下,闪电划亮天空,模模糊糊楚子白雪亮的眼睛。冲少女微笑,姬明缓缓开口,说道:“你怎么来了?”
小姑娘不停地擦着眼睛,宽袖不知何时已经湿透,笑着脆生生地低声说道:“我如果不来,何以看到你.......”
“是不是特别狼狈?显得很无能,且无助,像一个落魄的小丑。”姬明眼泪开始滑落,笑着说道,反正也无人识得是雨水还是泪水?我喜欢下雨,因为在雨中,可以随意哭泣。
“不,是很坚强,很威武。霸王挥剑起时,虞姬定是如此想到。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他取大义,你持小情,于我而言,你最威武。”楚子白眼泪跟着下来,不再试图用衣袖去擦拭,笑着说道。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已许一世情缘,君可不能喊冤?”姬明流着泪嘲笑道。
“我已长发及腰,镜中桃花妖娆。南去鸿雁万里,许妾一世可好?”楚子白轻声念叨,那个下午,阳光如此美好。
“好.......”
少女闻言,抛掉手中雨伞,任凭雨水落下,衣服湿透,小羽愣愣地站在远处。剑之双刃,伤人伤己。
楚子白上前拥抱一下姬明,然后转身跪在旁边,对着小楼叩拜。雨水渐渐变小,楼中寂静无声。小师妹和楼上的夫子都站在窗前看着。
良久以后,老夫子转身问道:“还有必要赌下去吗?已经过了大半时辰。”众人互相看看,起身离开,只留下秦夫子和小道士。
“带他两去洗漱完毕,然后带姬明来见我......”老夫子长叹一声说道。
三楼又重新陷入寂静,直到两炷香有余,方才听到有人敲门进来。姬明已经重新换了一套衣服,有些沮丧地看着夫子,眼光低垂。
“不要心有怨恨,小秦的苦衷,你还不懂?待到以后,你就会知道了。”老夫子示意一脸伤痛的院长离去。缓缓坐下,看着墙上的画像。
“给你讲点皇室事情。大越百年,到此不过四世,严格来说是承认的是四世,不足百年,还没老夫年纪大。你可知现在皇室有多少成员?”
“孩儿不知,请老夫子指点。”姬明有些疑惑地说道。本朝历史,很少有人提及。
“老夫年幼时,听闻大越建立,皇室原本繁盛,后来只余下一支。太宗还算可以,留下三支,死后不足十年,尽皆死去,只余帝王一脉。其后子孙不旺,待到当今陛下登基,所有人都已死去,只留下孤家寡人和一些可有可无的漏网之鱼,正室王妃,也就是楚王生母,也据说抱病而亡。”老夫子平淡的诉说着,如同闲聊家常。
姬明已经惊愕地说不出话来。皇族,怎么可能如此?遗传病还是鬼神?姬明忽然有些惊恐起来,瞪着大眼睛看着老人家点头,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弑君之罪,遗祸九族。真以为皇族是什么人都能胜任?始皇帝诛灭六国,仁皇帝一生仁德,百年生息,一举击溃蛮敌,得秦六百余年。大楚,乃秦皇嫡女,北驱西敌,皇室扶不起来,方得楚国帝统。可大越...哎......”老夫子长叹一声,抚摸着墙上的画像,一幅一幅,甚为认真。
“大越皇族,胜者得生,余者皆死。你一旦迎娶楚王嫡女,未来可能因此招祸。你以为小秦和小谢家孙女,就愿意嫁给你?不过是想救你一命。你我都不知道未来何人称帝......”老人家上来,摸着姬明头说道。
.......
“听老人家一言,十八岁后再迎娶楚王嫡女......下去吧......早点回去,你母亲还等着你呢。”老夫子挥挥手示意离开。姬明到现在脑海还是一边浆糊。恐惧,惊讶,难以置信,迷茫无知,手足无措。
皇室尽然如此惨烈,九族都快被自己亲人杀绝了。这要多狠,怎么会是如此惨烈呢?难道帝王不规避子孙后代杀伐吗?姬明越想越是害怕,难怪夫子如此反对?
“世叔,只能如此了吗?”小道士半天纠结着说道。
“不如此,又能如何呢?他们家的寿命都摆在那,我只能出此下策。让时间来抉择吧......”老人家无奈地叹气,挥挥手往门外走去,身影逐渐消失在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