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若已蓄势如一张拉满的弓,他就必定已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并且他一旦出手就注定会有人倒下。
但一个人若一直如一张绷紧的弦,即便他看起来让人觉得危险,他也一定很脆弱。
没有人能如此长时间的绷紧。
更何况他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境遇。
他的生活向来是顺风顺水的。也向来是光彩夺目的。
在杭州,只要一提洛家,大家永远都是尊敬的,也永远都是羡慕的。
他也确实有让人羡慕的资本。
你若也是一代名侠洛长松的儿子,你也一定会让人羡慕。
他的家很大,整个苏杭的富甲商人并不少,却鲜有居所比洛家大的。就算是仅有的几家与洛家并肩的,洛家也一定是景致最美的。
茂林修竹,清幽雅致。
洛大侠成名功退之后就定居在西子湖旁的一处幽室。
穿过修长的竹林就是让人心生平静的西子湖。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不论你经历过多么汹涌波澜的人生,在这美丽的西子湖前你一定会感受到内心的平静,你也一定能感觉的到自己的内心对平静的渴望,也一定知道这短暂的平静有多难得。
人岂非都渴望平静。
不被俗世庸扰,不曾迷失本心。
嘈杂与纷扰总是会让人失去本心。
洛大侠也总喜欢在竹林里修缮的凉亭下坐着,盯着眼前的西子湖,与三两好友吃茶论酒,不问江湖世事。每每这时,洛川都能看出父亲笑得有多么开心与惬意。
在人生得意处抽身,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也确实是一件明智的事。
一个人若能活的像洛长松一样光明磊落,像洛长松一般看的明白,再恰巧有一个温柔贤惠识得大体的夫人,一个乖巧懂事从不招惹是非的儿子,怕是没有人会不羡慕的。
洛川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幸运。
能生在这样的家庭里,确实是一种幸运。
他从一生下来就注定了与平凡无缘。
他的人生也一定是少数人的人生。
他也一直努力做出少数人才能做出的成绩。
很少有人能做出他已作出来的成绩。
十六岁时他就以一己之力击杀了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的河西马贼’无敌金刀’张三刀,十八岁就已捣毁青龙会仅剩的分坛之一七月十五。
江湖年轻一代的青年才俊里已有他的一份席位。
他也正如他所崇敬的父亲一样,走上了自己的路。
但却总有一种声音,你是洛长松的儿子。
他本以此为骄傲。
他却为此背负了很多。
他做的事无论好坏,都会被冠以洛长松之子的身份被人品头论足,即便是做的再好,别人也觉得他本就该做成这样。如果做的不好,往往就就会使他父亲为之蒙羞。
无论他做什么,他总是活在他父亲的光环下。
正如他所走上的路,也仿佛有他父亲的影子。
洛长松的儿子本就该是如此这般。
洛长松的儿子难道不也是个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人吗?
难道就真的有人生来就不平凡,不普通吗?
洛川想不明白。
洛长松却明白,他本就是个活的明明白白的人,所以他一定明白。
洛长松却并没有对洛川有过任何有关于此的话。他觉得自己的儿子足够优秀,也一定能悟到这些俗世的庸扰,找到自己的本心。
一个人若是要成长,就一定会经历不明白到明白这个过程。这个过程如果是自己领悟的,岂不更会刻骨铭心。
所以想不明白的洛川就不再去想,因为自然有一天他一定会想明白。那一天可能是今天,也可能是明天。
所以他将一切都藏进心里。
所以他仍是那个让人羡慕的少年。
所以他仍是那个无忧无虑,有着大好前途的人生赢家。
他真的是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
他已如一张拉满的弓,站在清水楼阁里,站在落凤亭前。
面前的杀气已犹如实质,他已忍不住要转身逃走,他竟突然想到了这些。
他的后背已湿,额头也布满了汗。
他的拳却依旧握的很紧。
他的脚依旧站的很稳。
他的意识依旧极度集中。
他的感知也还是处在巅峰。
他究竟该是洛长松的儿子洛川,还是一个不甘平凡向往江湖的普通人洛川。他突然觉得他已不需要明白。
洛川难道不就是洛川吗?
既是洛长松的儿子洛川。
也是个不甘平凡向往江湖的普通人洛川。
那些嘈杂纷扰的声音,那些只会冷眼旁观,只会逞嘴上之能的人所说的不经大脑的话,正如这扑面而来的杀气一般,让人心生畏惧。
无知总是让人畏惧。
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洛川已迈出了一步。
这一步已承载了很多。很多人可能很久都迈不出这一步。
这一步注定会迈出去,也一定会迈出去。
他已踏出了进入这清水楼阁的第一步。
紧接着就踏出了第二步。
人生岂非总是只有第一步和无数步。
洛川走的很慢,每一步都极为坚定。
每踏出一步洛川都觉得杀气仿佛小了一分,直到走到了落凤亭前,洛川竟觉得铺天盖地的杀气仿佛消失了一般。他不由得觉得如释重负,绷紧的弦也送驰了下来。
他就突然注意到了落凤亭里原来有人。
一个背对着他坐着的人。
夜依旧漫长。
长街依旧清冷。
清风环视四周,并没有洛川的身影,也并没有拿着飞刀的奇怪的人。
街上根本就没有任何身影。
清风已有些后悔,他已觉得自己做了错事。他已把刚交的朋友牵扯进了这趟浑水。更何况这浑水里说不定还有着嗜血的食人鱼。
他静静的斜靠在倚春楼对面的青石墙旁,沉默不语。
他思考的时候一般都不喜欢说话,更何况这里根本就没有人可以交谈。
他思考的时候也一般会端一杯酒,可惜现在却没有酒。
没有酒怎么能让他思考呢?
他竟然真的在思考。
因为他已经闻到了酒的味道。
酒的味道会让他思维活跃,他的思维已经开始活跃。
这酒的味道从哪里来?
他的嘴角已带着笑意。
这酒绝对是用糯米为原料的家酿土酒,洛川绝对会喜欢这酒的口感。这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却有酒香飘过。清风已确认洛川仍在周围。
清风已循着酒香翻身上了倚春楼斜对的一栋高楼屋顶,屋顶果然有壶米酒,可惜壶已倾倒,壶中的酒已顺着屋檐流下。
酒香就是因为这壶倾倒,壶中酒流出来而散发出来,不然这米酒的酒味本就偏弱,就算是清风的鼻子也不可能这么远闻得到。
屋顶上还有一包蜜饯子,一包雪花糕,小半包罗桃酥。
洛川好像很喜欢点心。
这像是洛川会点的东西。
但洛川人呢?
他去了哪?又在做什么?
那飞刀刀刃上的缺口到底意味着什么?难道和血刀宗有关?
让他来倚春楼的人又是谁?让他来究竟有什么目的?这个人现在又去了哪?
这一切仿佛一张网,清风已不得不去理清头绪,找到打开这纠缠交错的网中关键的那根线。
清风的嘴角又有了笑意。
他已找到了线索。
一张夹在红瓦中的随风飘摇的纸条。
他拿起纸条,借着清冷的月光,看到了让他心头一跳的七个大字。
“清水楼阁,落凤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