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未露面的明媚阳光再度光临S市的冰冷大地。汪海峰斜着身体倚靠在窗棱旁,慵懒地抽着烟,他的眼中尽是银装素裹的无垠天地。昨夜S市迎来开年后的第一场雪,一大早便能感受到从皮肤渗入骨髓的寒冷,甚至还在一点点钻入灵魂深处。这段日子队里来了许多人,可在他看来反而更冷清了。他忽然艳羡起张洪义他们,或许自己也应该早点退休才是。
汪海峰沉默地走出办公室,经过办公大楼外熟悉的道路走向警员宿舍,来到楚灵之前住过的那个房间。听说今天她要回来收拾东西,有些在意的事他还想问一问。虽然已经结案,但或许现在才是提问的最佳时刻。房间里,楚灵已经在床边整理衣物了,她的动作很慢,好像知道他要来故意等他似的。
汪海峰咳嗽一声,楚灵转过身来,“哦,是汪队长啊。”
“准备回家了吗?”
“是啊。”
“东西都整理好了吗?”汪海峰边说边走了过去。
“差不多了。”楚灵抬头环顾整个房间,感慨道:“在这住了不少日子,现在要走还有些舍不得。”
“留在警察局可不是件好事。”汪海峰打趣道。
“但我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最难熬的时光。”楚灵报以淡淡的微笑,“这段时间很忙,都没来得及感谢汪队长。”
“感谢我?”
“是啊。要不是刑警大队破案神速,我还要担惊受怕不少日子。”
不知为何,这话在汪海峰听来总觉得充满了讽刺的味道。不过楚灵的眼神很诚恳。他回以一个不置可否的笑容,接着问:“今天就回B市去了吗?”
楚灵放下刚折好的绒线衫,走到他面前,“没那么快。虽然只住了半年,但还是有不少东西要带走。等把它们全都理好就会离开。张昊楠已经伏法,之前的事我也都想起来了。那里对我来说也没那么可怕了。”
“真的是他催眠了你吗?”
“是的,他已经承认了。汪队长,还记得小楼里的那座落地大钟吗?”
“记得。”对于那座巨大的如同棺材般存在的漆黑大钟,汪海峰记忆犹新。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对它如此憎恶?甚至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现在终于有答案了。”
“和催眠有关?”汪海峰猜到了八九分。
“没错,张昊楠就是利用它对我进行催眠。”
现在连汪海峰都觉得张昊楠可能真的是凶手。他的催眠师证书复印件已经寄到了局里,现在又承认了催眠楚灵一事,汪海峰心里难免觉得沮丧,“又是谁替你解除催眠的?”
“是严医生。上周检察院的警官又带我去了一次养和医院。”
“要是可以的话,能不能给我讲讲整个案件的真相?”这才是汪海峰此来的真实目的。
楚灵的心情显然不错,脸上不时浮现出笑容。她爽快地答应了对方的要求,然后看了眼窗外还算明亮的天色,开始讲起那段被封印的支离破碎的记忆。
12月7日。楚灵从B市回来当天,张昊楠由于工作原因无法回家,孤独的她只能用睡觉来打发白天无聊的时光。不过这也导致她夜晚失眠。12月8日凌晨两点多,在辗转反侧近两个小时后,她无奈地起床坐到卧室窗边。而每每张昊楠不在时,她总会这样安静地望着窗外。或感受月光的高冷,或体会黑夜的无情。
小楼的夜很特殊。冰冷静默的空气里常会响起百怪千奇的虫鸣,永不停歇的狂傲风声,还有若隐若现的潺潺的流水声。唯独听不见人类的声音。月光隐没时,天地相连成了一张无垠的黑色幕布,将楚灵和小楼笼罩在漆黑世界里。但也正因如此,当那点不自然的橙红色光点出现时,便如同一道刺眼的强光无可避免地钻入双眼,将她牵引过去。
极度的安静与黑暗反而让楚灵很快就在光点和细微人声的引导下找到了那个地方。那是小楼东南方不远某片枯树林中的某个地方,月光无法照到的地方,一个黑色身影正背对自己趴在地上。她蹑手蹑脚地走到背影前,周围堆积的枯叶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了,只露出高高耸起的背脊。让人生出一种整片树林的枯叶都落到这里来的错觉。
楚灵默默凝视前方,像一团无形的空气。对方可能没想到此时此刻会有另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因此她的到来并没引起那人注意。现在,她只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在做什么?可怪异的气氛让她没有勇气靠近,只能眼睁睁看着。不过,即使没有刻意去看,在散发着橙红色光晕的灯光中,一切也都清晰可见。
黑影将枯叶向身旁两侧刨开,用一把铁锹挖开地面上松软的泥土,然后从里面吃力地拖出一个巨大物体。那是一个女人,她身上穿的红色外套在橙红色光晕的映射中变得如鲜血般刺眼。刹那间楚灵感觉像被人扼住了咽喉,随时都有窒息的可能。
“那个黑影是张昊楠,被拖出来的尸体就是陆婉萱?”汪海峰问。
楚灵很肯定地点了点头,“是的。由始至终都是时间和地点出了问题。幸好有养和医院的医生帮助,才让我想起了之前的事。检察院的警官们也在那个地方找到了张昊楠的犯罪证据。”
这件事汪海峰早有耳闻。听说检察院搜证的警察在案发地点挖出了埋于地下的受害者衣物以及沾有张昊楠指纹的凶器,那根勒死陆婉萱的绳子。张昊楠虽然一直坚持案发当晚自己在公司,却没有人可以为他作证,因此也没有不在场证明。至此整个案件便算尘埃落定了。无论他怎样百般否认,也无法改变法院的判决。而且由于案件性质恶劣,他不仅被剥夺了上诉的权利,也被禁止探视。这将本想再见他一面的汪海峰拒之门外。
“后来呢?”
“后来我就一路狂奔逃回了家。”
“回家?那岂不是自投罗网?”
“那种时候我根本无处可去。当时我穿得很单薄,不回家很可能会冻死在外面。”
“再后来呢?”
“已经没有印象了。”
“所以你就是在那时被张昊楠催眠的?”
“不。催眠从一个月前就已经潜移默化地开始了。”见汪海峰露出惊讶的表情,楚灵补充道:“这一点他也已经承认了。整件事其实早有预谋。”
可现在的结果却不像早有预谋,汪海峰心想。他的惊讶并非因为自己的猜测被否定,而是吃惊于张昊楠居然早在一个月前便开始对楚灵施加催眠。如果一切真的早有计划,那么从盯上陆婉萱将其杀害又被楚灵发现开始直至今日,期间所发生的都应该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可为何到最后机关算尽的张昊楠又被抓了?还如此轻松甚至略显儿戏。或许真是上头的铁腕手段打乱了对方的部署?汪海峰感到茫然。
“汪队长,请问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楚灵看了眼窗外,又看了看凝神的刑警队长,“汪队长?”
汪海峰从神思中清醒过来,“我不明白,对你实施催眠的同时又带你去医院治疗,他怎么会做出这种自相矛盾的事?”
“起初我也不理解,后来还是检察院的警官看出了端倪。对普通人来说这么做确实很矛盾。可对于那些聪明自负的人来说就不同了,或许就成了自信,准确的说是一种目中无人的自大。因此就算将我带去养和医院,带到那些专家医生面前也毫不担心。”
虽然只见过几面,但张昊楠应该算是个聪明的人,至于是否真如楚灵所说那样狂妄自大却未可知,不过用这点来解释他主动献身刑警大队的古怪行为似乎勉强成立。汪海峰又问:“对于陆婉萱有什么新的记忆吗?”
“没有,我不认识她。张昊楠也从没在我面前提起过这个人。”楚灵慵懒地舒展身体,惬意多过疲惫,“汪队长,请问还有什么想问的吗?要是没有我想走了。”
“这不是审问,你随时都可以离开。”汪海峰耸耸肩,无论现在知道什么都毫无意义,只是满足好奇心、抚慰不甘的内心罢了,“想不到最后的结局居然会是这样。”
楚灵淡然一笑,“汪队长为何会有这样的感概?这种结局难道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吗?”
不知为何,今天楚灵说的话总让汪海峰有种被刺痛的感觉。在刑警大队经历了这样一场浩劫之后,就算张昊楠真的是凶手,他也绝没有半点高兴可言。
“楚灵。”
“嗯?”
“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有时我总觉得看不透你。”
“怎样的人?”楚灵闻言先是一怔,继而笑得欢了,“一个普通病人吧?有时连我都觉得看不透自己呢。”
谈话就此结束。张昊楠精心设计的陷阱被简单粗暴地打破了。或许案情本就如此简单,并没他想的那么跌宕起伏、峰回路转,那些只是小说世界中的艺术表现,并不真实,汪海峰如此宽慰自己,像在为他的失败寻找借口。看着楚灵离去的背影,他明白工厂女尸案终究还是画上了句号。
此后,S市重归平静。没人再提工厂女尸案,它就像一道不堪被揭破的伤疤留在每个S市人心里。有一天它会在时间的冲刷下结痂、淡去,却会永远烙印在每个S市刑警大队队员心里。那是耻辱的印记,汪海峰这样认为。
又是一年冬雨季。121连环绑架案的调查还在继续。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