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插着桃木剑,盘坐等待的攸宁帝子却是先等来了被打得不成人样的扫晴娘。
她被一个身着左黑右白两纯色奇异长袍的老者提在手里,活像提着一条犯了错被打得半死不活的狗。
老者在离帝子刚好三十丈远之地停下,把容貌尽毁的扫晴娘随意扔在地上,双手捧着帝子交易给扫晴娘的那块玉佩奉于额前,躬身站立,未得允许,不敢稍逾越。
心神弥漫在周围感应到这一切的帝子缓缓睁开眼睛,微微一皱眉头,闪过一丝恼色。
随即又舒缓开,因为他看到那张被自己拍过,还曾回味过的脸变成如今的凄惨模样心里确是有些不忍的,虽然他知道此种伤势对于这种宗师武者来说复原只是时间问题,但她毕竟算是付出了。
对于这种不讨厌的人,尽管还远远说不上喜欢,但是攸宁帝子向来不介意他们从自己身上得到一些东西。
对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观,也就有不同的度。
不越过这个度帝子殿下便是大方至极的。
只是他们中有的人的演戏本领和设计的故事实在老套,毫无新意也就没有意思,和我家冰块小花甚至那依依姑娘比都差得十万八千里,看多了是有些烦人。
帝子瘪了瘪嘴,有些无奈。
由于投胎投得好,陶攸宁几乎一开始就拥有的人们所有梦寐以求的东西,像财富,功法,丹药,法宝,背景……所以从小便有无数的人在帝子跟前演戏,大人小孩都有,其中用得最多的就是苦肉计。
于是帝子殿下从小便是出了名的大方,甚至有些败家。
许多长辈看在眼底,却不敢多言,只能暗地里为小帝子焦急。
也不是心疼那些身外之物,青神山上的东西帝子再怎么挥霍那都是应该的,而且也挥霍不完。
他们只是怕帝子有一天吃感情上的亏,虽然都是付出,但被人设计的付出在知道后会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那自己最看重的那些情感算什么?
若是再因此留下心结那便是天大的事了。
不止是对帝子一个人,更是对整个天下。
便常有宗里的教书老师和一些早不问世事却喜欢极了小殿下的老人去询问东帝是否需要点拨一下小攸宁。东帝只是摇头,说:
“我们青神宗家大业大,我儿攸宁福大命大,不碍事。
况且小孩不就该这样吗?就是如此心性,虽然说那是我们这些人眼里的憨傻。他们不会怀疑,习惯相信,世界就是表面这样,明明朗朗。
这样错了吗?
没错。错的是那些自认为聪明的人,错的是我们。
那些谎言,演戏,算计是怎么来的?
都是怀疑别人开始的。
一旦生疑便会一发不可收拾,之后看什么都像是计谋,都会是设计。
但其实有的事情别人做了便是做了,我该如何便如何,不必想其原因,不用问其究竟,一个人为了掩饰自己的恶做了善事,功过不能相抵,但他的善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不能因为觉得他是恶人便否定了他行的善。
如何去判定,每个人心里都得有个度。
人皆有欲望,人皆有心智,人有不同的行为方式。
不完全纯粹便是假?可这世上有几人真真纯粹?那么还有什么是真的?
这世间确实有太多诡谲,有无数看似难测多端,实则简单蠢笨的人心,但它已经如此了,我只希望我儿攸宁‘聪明’地晚些。
他应该多憨傻快乐些,别的一切比起这个便不值一提了。”
……
也正如东帝所说,自从陶攸宁在九岁时无意间识破了一个玩伴想要得到他的一件法宝的苦肉计后,小攸宁突然觉得这世界变了。
突然变得陌生,变得令人恐惧,变得容易破碎。
小攸宁把自己关在屋里两天后,拖着饿极了的身子找去了那个玩伴的府邸,也不理会他家长辈的歉意,把一件比那小孩觊觎的法宝还高两个等级的同款法宝扔在他身前,转身便离去了。
走着走着便跑了起来,昂着头,肚子直响,嘴唇干瘪,一直跑到时刻准备着热腾腾食物的饭厅。
先干了碗温汤,接着便开始狼吞虎咽起来,边吃边哭边骂……
那之后小攸宁便总是会忍不住考虑别人接近自己的目的,就算他自己也时常告诉自己不要这样,但还是能看出越来越多的东西。
其实这很简单,你先知道他想要什么,一切行为便都有说法了。
这种想法其实是有失偏颇的,你的潜意识都会告诉你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对你心怀不轨,别这么想,会冤枉好人的。
对天下多数人来说确实如此,多疑不是好事。
可陶攸宁却是帝子殿下,生来便拥有许多别人没有的东西的帝子殿下,这些东西也包括劫难。
所以有些可怜的是,小攸宁的疑心往往成真。
往日的玩伴一回忆都变成了贪婪之辈,一些有趣的经历情节仔细一想来全是设计好的故事。
小帝子觉得没有同龄人能说话了,他真真难过极了。
于是抗拒起疑,可也慢慢习惯了疑心,习惯别人的演戏,后来甚至会有些包容,到现在的大多谋划一眼看穿,对于那些太简单太无聊的算计帝子殿下都有些厌烦了,反而对那些真正会谋划也真正危险的人极感兴趣。
当然那种人很少,就像眼前这两个人就实在算不上高明。
他们来此,无非是那老者把扫晴娘当做一颗棋子要算计帝子一场:在陶攸宁以帝子身份来到这双城后,他的一系列举动吓坏了双城背后的合欢宗,于是扫晴娘把之前自己与帝子的交易上报,而她身后的宗门的大人物,也就是那老者在明知道这场交易大概率是真的的情况下,还是拿下了扫晴娘,施与重罚。
再以“此女敢贪求殿下之物”为罪名借机与帝子殿下接近,交流。而帝子殿下肯定会为她说句话,之后这老者便会告罪,甚至在这时候快要被打死的扫晴娘还会主动为他求情,然后便接触了这场“误会”。
而此举的目的无非就是表明他敢暴露身份,正面出现在大众视野,说明喜城背后的合欢宗与当年那件事无关,并告诉殿下可在此地随意施为,不要误会合欢宗便可。
可其实帝子殿下早知道合欢宗与此事无关,因为就凭那只有一个地仙的宗门也敢参与此事的话,攸宁帝子早就只身打上门去了。
而且这老者不知道的是,看似他把扫晴娘当做棋子设计了一场戏,可其实他甚至是我都在那扫晴娘的一个更早更透彻的计划之中,她早预料到了宗内大人会牺牲她来与帝子交流,甚至她在上报时连帝子对她的第二次警告都没有提到,因为这就是她想要的。
她需要帝子殿下在无数人的眼睛之下亲口说出赐予她玉佩一事,这便会是一道天大的护身符,甚至超过了那玉佩本身的价值。之后她还能为她宗门大人求情做一个不小的顺水人情,一举两得。
比起这些收获,别说受点可以恢复的伤,就是真毁了容恢复不过来了,那又如何?
盘坐在地的帝子殿下身后揉了揉太阳穴,接着便是点了点头。
那一直低着头的老者却是感应到了,先是执了一谢礼,一品巅峰宗师的老者提着地上的扫晴娘像个晚辈一样小步趋向帝子,一丈远外站定,正要开口,却听那盘地而坐的帝子先说了话。
“一,那玉佩就是我赐给她的。
你也别急着跪。怎么也是一个堂堂巅峰大宗师,如果跪就有用,那还要仙人那么多境界干嘛?
还有,你是觉得,陆地仙人境是跪出来的?
再说,你也不该与我道歉。
二,不管是以前的事还是今天的事都和你合欢宗没有关系,这点我清楚,让你家那地仙境老祖宗不用随时准备跑路了,怎么你这合欢宗之人的境界都如此不抵事。不过开青楼开得还不错,就凭当年我没钱了还能白吃白喝的那几天,这喜城就是个有些味道的好地方。所以毁不了,放心吧。
三呢,你去把孤城所有的乞丐都叫到那豁口处修个城门去,材料,工钱都由你们合欢宗出,毕竟是给你们修门嘛。公子就不收出主意的费用了。可有问题?
别说话,点头便是。”
那老者急忙点头,面对这没有个准头的帝子殿下,他有些恍恍惚惚的,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行事了。
公子也没管他。而是看向了地上微微睁着眼,魅力尽失的扫晴娘,抬手打出一道温润的内力,接着传音道:
“你可知为何公子能允许你三次把公子算计在内?
更不是因为你那些天晚上在城外释放气息,自荐枕席。其实你不知道的是,那时候你就差点要被两个人分别毒打,只是公子帮你拦下了先后两次的出剑。
你得到的这一切厚待都是你应该得到的。
因为你送来的食材都是最新鲜的,每天如此。
他们俩还有我都因此获得了不少快乐。
不管这是规矩还是什么,既然你做了,公子又刚好吃这一套,便该有此报。
对了,还有一事。公子是真心好,想必你也是相信了。所以才敢有这第三次的算计?
就凭你这份信任,公子便再多与你说几句话。
别总想着与公子攀关系。
有的东西,那怕只是公子一句话便能赐予你的关系,就算我愿意给你,你也拿不住。有句古话叫做‘福兮祸所依’。
人承受好处的能力和心智是远远大于承受祸事的,所以就算你吃得下其间的福,也受不住其后的祸事的。”
“好了好了,”说到这里他便不再传音,帝子摆摆手,“回吧回吧,再不走可能要走不掉咯。”
被派来与帝子交流却从头到尾未说一句话的老者也算心满意足,施了一礼,抱起扫晴娘转身离去。
不是他不想施展武修身法离开,他比谁都想快点离开这里,而是此地似乎已被大能封锁,他业已做不到了。
离开的路上迎面走来了一老二小三人,他们就像是不知此地情况的过路人,正在说笑。
只听那一身紫衣的老者向走在中央年龄明显最小的童子提问,称呼极其怪异:
“大哥,我们此来,还能回不?”
那走路一蹦一跳,最矮小也是最年轻的孩童微微一笑,还未搭话便被其左青少年模样的老二抢过了话去,只见他向着老人一瞪眼,厉声呵斥道:
“老三你不会练功便罢了,怎地如此一无是处,连吉利话都不会说?”
似乎都戳到了痛处,老者一听他嘲笑自己不会练功便急了眼,
“你会说?!那你说说看!”
那白衣少年看向身边的彩衣童子,年轻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寻常少年过年时期待压岁钱的腼腆笑容,有些忐忑地问出了一句听得不远处黑白衣袍巅峰大宗师全身一抖的话:
“大哥,我们兄弟三人今天能伤得了那帝子殿下不?”
长得最老却是老幺的老者狠狠回瞪了少年一眼,似乎在说“你也说不出什么有志气的话来啊!”
走在中央的童子咧嘴一笑,停止了蹦跳,改为缓步行走,两人也放慢了步子,童子的脸上有一抹健康的潮红色,不知是小孩本如此还是因为兴奋所致,他张口,声音稚嫩,答非所问:
“想做那陆地神仙吗?”
旁边两人忙点头。
“想为师傅报仇吗?”
两人齐摇头。
“怕死吗?”
两人又点头。
“那敢出剑吗?”
还是点头。
走到三人不远处的合欢宗老者在听到这个“剑”字后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瞳孔瞬间放大。
江湖上有“岁月三剑客”,师兄弟三人,皆修岁月剑法,一老年,一少年,一童子,越年轻越强,至少都是一品剑道大宗师。
传说他们的师傅岁月老人为突破岁月剑法极限以晋级剑仙境,大肆杀戮,捕食幼儿心,婴儿血,最终竟成功破境,实力强大无匹,可战天仙,却被东帝亲自出山一剑斩杀。
想到这个身位一品巅峰大宗师的老者全身僵硬,步子都有些乱了。
他知道他阴阳交合练出的一品境在这三大剑修杀出来的一品境面前和纸糊的没有什么区别。
他在考虑自己是不是该回头求助帝子殿下时,却听那童子又开了口:
“那今日,便出各自最快的剑!十死无生,便杀出一条生仙路!”
身旁两人伸手剑出,皆是点头!
老者心神瞬间失守,所幸三人完全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直到错身过后他才回过神,后背长袍已经湿透,腿也有些软,只听见身后又传来老三那有些苍老的声音:
“想来我这辈子还没娶妻勒,刚才那妇人就挺好看,是我喜欢的型儿。”
少年惊异的声音传来:
“都被打成猪头了,你也能看出来?”
老者语气骄傲:
“那当然。。”
此刻中央童子突然一笑,伸手握住一把从袖子里飞出的古式短剑,这是他们岁月剑派这一脉的传承古剑,是一把丢了仙气降了级的仙器,只适合他们修了岁月剑法的人使用,并且练功越深,返老还童程度越高之人使用越厉害。
一时间,剑气纵横,铺天盖地。
同为一品的合欢宗老者不敢回头,不敢加快步子,也不敢减慢步子,就这么渐渐远去。
再看公子,他在听到“最快的剑”四字之时便起了身,眼神有些恍惚,似乎陷入了回忆:
东帝对他从小管教甚松,除了练剑一事。
对于别的事东帝都让他自己决定,可以错,可以改,可以乱来。
只有练剑,东帝对他要求甚严:
定出此地此刻最快的剑!
小攸宁曾问世间剑道第一人东帝何为最快的剑。
东帝答曰:
什么时候你出剑后觉得心顺了,那就是最快。
出剑前便心顺了,便是天下第一快。
小帝子兴奋地说:
那我现在就是天下第一了啊。
我每次出剑前后心里都是顺畅的。
东帝哈哈大笑:
那是因为你的天下还太小了。
你要见更多人,走更多的路,受更多的委屈,有更多的不平才行。
......
“岁月剑派一脉,前来问剑东帝帝子!”
陶攸宁被已经走到身前不远处齐声拜见的三人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他伸手,桃木剑从石板里飞出,自己在天空挽了个剑花后落到帝子的手里,帝子捯持桃木剑执了个剑礼。
他觉得此地今日,他的心便能在这片小天地里顺畅,所以他今天能出最快的剑,要出最快的剑。
而你们三人,于情,于理,
都,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