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万里刀锋（终）

高小贤这一行人虽然从未北上来过这片中土与北原交接的平原地带，但毕竟多是常年行走江湖的老手，他们一路先是按照乌苏所指东行了片刻，待出了密林，终于找到路人询问，半日功夫还是到了清净城外。

高小贤看着并不高大的清净城城墙，吁了口气，旁边有些直愣愣的剑客忽然问道：“高大哥，龙洞派魏大哥他们几天前据说就上了紫山，咱们会不会有些迟了？”高小贤气息一滞，心说当然是迟了，这下连傻子都知道了！他无奈道：“不迟，咱们本来就是去锦上添花的，早一点晚一点无所谓，去了就行。”

这中土末流帮派中还是以聚义帮为首，因此这一路上高小贤虽然走了不少错路，又在北原人面前丢了面子，但身后一众帮派之人仍是以他马首是瞻。众人跟着高小贤入了城，底下帮派小卒纷纷去忙着置办客栈等琐事，高小贤则带着方震、周九等一众首领进了一家酒楼，直接上了二楼。

那二楼正有一个说书先生，高小贤等人一开始还未注意，待几杯小酒下肚后，东来帮帮主方震呵呵一笑，说道：“高兄，你听那说书的在说些什么。”

几人这才起了注意，细细听去，只听那说书的正说道：“......那北原的千变小丑着实厉害，一招千变万化使了出来，只见他脸上面孔时男时女、时俊时丑，竟然须臾间变化出上百个人的容貌来，他身法也像是化作了那上百个人，围攻站在场中的杨掌门，这一招瞧得当时在场诸多掌门都是目瞪口呆，杨掌门却气定神闲，只等千变小丑攻来！”

金刚门弟子孙昭嘿了一声，瓮声瓮气道：“这人名堂倒是多，什么千变万变，小丑大丑，胡说八道！”一边巨木帮堂主周九说道：“孙昭，这你就不对了，千变小丑还真是北原的一号人物，他名叫勒木，是库尔手下得力的高手，这说书的倒真有几番见识。”孙昭脸上挂不住，哼道：“怎么这人还上过紫山不成，说的跟亲眼所见一样。”

高小贤摆了摆手，说道：“这当然是说书的瞎编出来的了，江湖艺人靠这个混口饭吃，咱们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来喝酒！”众人这便作罢，一直被高小贤带在身边的那年轻剑客却对这种江湖见闻极感兴趣，心思仍放在说书人那边，一会儿后只听那边又说道：“......只见龙洞派关方一拱手，说道：‘杨掌门果然厉害，一招凤鸣长空就把勒木制服，我龙洞派甘拜下风！’，关方这边说完，库尔却大怒，提刀便要亲自下场，只见那库尔身化一道鬼影，眨眼间竟然就落在场中，这一手轻功......”

说书的是个发福的中年邋遢男人，他这边说的起劲，酒客们听的入迷，那边高小贤一桌却有一人“砰”的一声拍桌而起，怒吼道：“放屁放屁！胡说八道！”这一吼把整个酒楼二楼都震的静了下来，连楼外街上都有人好奇地往里面张望。

高小贤正喝着一杯酒，这一吼惊的他手一颤，酒水便洒了一脸，他斜眼瞧去，那人不正是被他一路带在身边，颇为器重的年轻剑客？

高小贤大怒，吼道：“徐铁剑！你发神经吗？”那年轻剑客原来叫徐铁剑，徐铁剑早年一直流浪江湖，靠着偶尔做些体力活度日，高小贤当初看中他性情纯直，而且确实有些天赋，便把他收入聚义帮内，一直带在身边有意当接班人培养。

徐铁剑对高小贤的怒吼不闻不问，径直冲到说书人桌前，推开了挡在前面的人群，他颇有些蛮力，桌前顷刻便被他推得空了一大片，徐铁剑朝说书人质问道：“红莲剑法里面何时出了一招凤鸣长空？杨轻语与人对敌向来不出剑，出剑便必定取人性命，何来制服之说？关大哥又是何等英雄人物，怎会对一个女人甘拜下风！你说！”

这红莲剑法正是凤鸣剑派的顶尖剑法，杨轻语与人交手的习惯他也说的不错，至于关方为人如何江湖中人更是清楚。当时武林之中重男轻女之风甚重，酒楼中的人虽然大多没什么见识，更不清楚杨轻语、关方是些什么人，但听徐铁剑这样说也都感觉很有道理。

说书人当然没去上过紫山，那日中土三派与甜糕在清净城相遇，上山前才把悟真教的事情宣告了出来，江湖中人这才纷纷得知此事，之后倒是有不少人跟着要去紫山看热闹，但那有情峰上已被北原武人严密把守，中土五派之外的人胆敢硬闯，统统要被打死，说书人信口胡诌，只为了酒客听得热闹而已，怎么这愣头青居然当真了？

但徐铁剑满脸怒气，刚才推人而入那手又被说书的瞧在眼里，一时间说书人也不敢跟他计较，就要赔礼道歉。那边高小贤借着酒劲火气却蹭蹭往上直窜，推开椅子便朝徐铁剑走去，说道：“浑小子，今天不给你些教训......”他伸手朝高小贤脖间搭去，又要使出他最得意的那手点穴功夫，哪知他手刚伸出去，脚下却踉跄了几步，根本没点到徐铁剑身上去。

高小贤只当自己有些醉了，稳住后还要去点徐铁剑穴道，这下脚下踉跄更甚，居然险些栽倒在地，徐铁剑这时回过身来，连忙扶住了他，高小贤迷糊道：“怎么，怎么回事？我醉的这么厉害？”

这回何止脚下踉跄，高小贤只觉整栋酒楼都在摇晃，桌子椅子地板震荡不止，徐铁剑说道：“好像是，好像......”徐铁剑模模糊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中土几百年没发生这种事情了，他阅历尚浅，一时竟说不出来。

楼内有人尖叫，有人发狂，类似的声音也从楼外传来，显然已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边方震大声道：“高兄，这是地龙翻身，咱们快出去！”他刻意这般大声，也是为了提醒周围的酒客，其实不必他提醒，已有许多酒客慌慌张张跑出了酒楼。

徐铁剑搀扶着微醉的高小贤，几个帮派首领一起出了酒楼。酒楼外街上也是乱作一团，地面晃动连带着天空似乎也在晃动，地上更是密密麻麻布满了许多裂痕。

一众人在街道上站也站不稳，行人四蹿，慌乱声不绝于耳，方震皱眉道：“不行，城里人太多了，我们得出城去。”高小贤连声道：“不错，快，咱们快走！”

酒楼临近北城门，一路上不少民众也跟着朝北门跑去，但高小贤一行人都是习武之人，不消一会儿便领先了许多人，等到北城门时，城外也仅寥寥几个出城避难的民众。

清净城大概在地震的中心，刚才出城时片刻间所见城内许多建筑已陷入了地下，北城墙东面坍塌了半截，坍倒的城墙又不知砸死了多少人，场面着实骇人。几人出了城，脚下震动感稍缓，高小贤刚刚松了口气，一直沉默的孙昭却忽然沉声道：“不对！你们快听。”

金刚门属于佛门旁系中的末枝，不过多少跟佛门有些渊源，门内功夫多少对人的感知有所锻炼，因此孙昭的感官强于同行这些人不少。众人不敢懈怠孙昭所言，听了片刻果然听到地面传来极有频率的震动声。

这震动声与城内地震不同，地震霸烈却不会这般规律。他们这行人有高小贤、周九、方震、孙昭和徐铁剑，最后却是方震第一个说道：“这是马蹄声。”周九笑道：“方帮主，不可能，我巨木帮从事些马匹交易的行当，哪里有这么强的马蹄声？”高小贤附和道：“不错，方帮主应该是听错了吧，这马蹄声都快赶上地龙翻身的强度了！”

高小贤这话倒是没错，地震已渐渐弱下来，那种震动声却逐渐变强，此时城外地面的震动甚至快赶上城内了。

方震脸色骇然地盯着北面平原，哆嗦道：“那，那是，那是，”他说了两个“那是”却没说完，高小贤几人朝北面看去，只见清净城外北面那片一望无际的平原的天际上居然显出了一条延绵无尽的黑线，那黑线逐渐变粗，高小贤这才看清，那是一队队纵马奔腾而来的骑兵。

铁甲黑骑，杀意凛凛。

“魔啊！”方震这才说完，一旁的高小贤脸色发白，看样子已是彻底酒醒，他施展轻功掉头便往城内跃去，几人反应过来亦是连忙跟着。徐铁剑跟在最后，要进城时忽然看见两个小孩从城内急匆匆跑了出来，他大声道：“喂！那边的小孩，快进城！城外危险！”

那两个小孩一个脸色发白，才四五岁的样子，另一个则是个光头小和尚，十岁出头，一身月白僧袍。那两个小孩不听徐铁剑呼喊，仍是朝城外东面跑去，徐铁剑急了，施展轻功几个腾跃追了上去，只听跑在前面的小和尚对另一个小孩气道：“你看你看，叫你让我背着，你偏不要，这下被拦住了吧！”

另一个小孩才跑了几步远，便气喘吁吁，说道：“我自己会跑，为什么要你背！”徐铁剑说道：“城外危险，你们快跟我回去。”他伸手要先去抓四五岁的小孩，前边那小和尚却刷的一下跃了过来，一抬手便打掉了徐铁剑伸出的胳膊，说道：“城内有个女魔头，我看才是危险，施主你不要管我们了。”

“你......”徐铁剑手上一痛，心下一惊，他虽然不算江湖上的高手，但自小闯荡江湖，也算有几分功夫，竟然被这小和尚抬手间打断动作，他起了好胜心，说道：“城外有魔，你们别胡闹！”伸手朝那小和尚抓去。

这回他起了警惕心，手上已使出了功夫，哪知那小和尚嘀咕道：“你没听我说城内也有魔吗，还是个女魔！”小和尚一边说竟然抬手又是打掉了徐铁剑伸出的左手，这下徐铁剑只觉左手瞬间酥麻，一时半会儿怕是使不出力气了，不过他这次看清楚了小和尚出手的招式，惊道：“原来你是......”

他没说完，那小和尚突然就像炸毛的猫一样，抓住那边四五岁的小孩便甩到背上，一阵风般朝东奔去，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徐铁剑视线中，小和尚走前的惊叫声犹在回响：“那女魔又来了！”

徐铁剑疑惑回头，只见城内徐徐走出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那女子宛如画中走出的仙女，青丝梳在脑后，白衣飘飘，一举一动风姿绰约，只是双眸间却是一望无底的愁苦，仿佛这清丽的女子竟然历经了千百年的沧桑。

徐铁剑此前从未见过风姿如此动人的女子，一时间呆住了，好像全天下所有女人的优点她都有，偏偏没有一点缺点，等到徐铁剑回过神来，那女子已不知去向了，城内城外慌乱如旧，刚刚那片刻间就像一场梦。

徐铁剑摇了摇头，喃喃道：“那位是三元宗的小师父，倒是我多事了。”他此时才跑入城中，然而骑兵已近在咫尺，徐铁剑凭着轻功也只能领先许多不会武功的平民。身后杀喊痛哭声不断，徐铁剑有些发木，不明白骑兵为什么还没追上他。

屠夫的呼啸声、怪叫声如同浪潮压在平民的哭喊声之上，这股声浪几乎要推着徐铁剑朝前亡命狂奔。

但他却转头看去，坍毁的城墙如何能挡住这群如狼似虎的骑兵，城内已燃起了大火，冲入的士兵一来便开始杀人、杀人、杀人，什么都不做，就是杀人，见人便杀，不管是什么人，徐铁剑亲眼所见的便是一个士兵用长枪贯穿了一位抱着幼子的妇人，那妇人临死前仍死死护着怀中的孩子，母子二人却都被长枪穿透，那士兵挑起两人，狂笑。

疯狂、暴戾、杀戮......以及死亡，徐铁剑的身后须臾间竟成了这样的世界，地龙翻身只是让清净城混乱，这群骑兵却让这里成了地狱。

“畜生！”徐铁剑眼睛刷地赤红，他性子天生纯直，心底最容忍不得的便是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他拔剑，朝着那士兵扑去，那士兵没想到有人敢向他扑杀，不过他身边同伴反应过来了，徐铁剑被那人一枪扫飞了出去，他头撞在石阶上，鲜血瞬间喷涌，视线彻底黑暗前终于看清了那士兵掩在黑甲下的一张脸。

那是一张北原蛇族人的脸。

这只是北原军队的东路军，清净城被屠杀的同时，在数千里外的临寒城发生着同样的惨剧，这条由百万北原铁骑构成的刀锋连绵了万里，从中土北面而始，自北至南，一路横推平静了数百年的中土大地，崭露了横扫天下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