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里,“上级”要求整理内务,于是我们仅有的一点休息时间被“剥夺”得所剩无几,“豆包”、“豆芽”、“豆角”三位教官被分派到宿舍教授整理内务的细则,而细则的苛刻程度,令我们“难过”得大叫不止。
晾衣绳上不准悬挂任何衣物,毛巾要叠成块状整整齐齐地放在脸盆里。各种洗漱用具要分门别类地摆放在不同的架子上。可最困难的是,一个胖乎乎、软绵绵的被子要被“捏”成一个“豆腐块”,还要做到有棱有角,大小适度,连薄薄的毛巾被子也要做如此严格的要求。
猜测不透这样做的目的,或许是为了体现中国人方方正正的本色,或者仅仅是为了让人看着舒服吧,也或许是因为中国人最擅长的就是把最最自然的东西,按人的意志去随心所欲地修理吧。
我们宿舍全体提出强烈抗议,当然抗议也仅限于宿舍内部,而且现实是我们也只有口头抗议的权利,却没有抗拒的能力。从连长那不容争辩的表情上,我们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同志们。”
第二天中午,“豆角”连长过来检查内务的时候,给了一个在我们听来激动不已的建议,“你们的东西摆放得倒还可以,只是被子太厚,看起来鼓囊囊、圆乎乎的,没有骨感,没事的时候可以坐在上面压着,看起来就会比较好点。”
我们听了心潮澎湃,但又不敢溢于言表,表示乐意接受建议,并坚决执行,连长很满意地走了。
我们当然乐意这样做了,那种坐在软绵绵的被子上听着音乐,又没有人来呵斥的感觉,鬼都知道舒服。
宿舍电话声响起,小雅喊我的名字,我兴冲冲地跑过去接起来,没听清对方的声音,就喊了一声“旭健”。
“谁是旭健?怎么连你老哥的声音都没听出来?”
双胞胎哥哥和我同时升入大学,这时也在军训,电话那头,一个劲地向我吹嘘他们教官武功的厉害,两个手指能在地上连做几十个俯卧撑,单手可以把砖块劈碎。
“就这点品位啊,我们教官可全是文武双全的。”我不甘示弱地吹嘘道。
“不跟你抬杠了,我要去练俯卧撑了,回家表演给你看。”还没等我说话,那头已经是忙音了。
晚上,宿舍召开“临时会议”,决定为了节省大家的时间,更为了宿舍的荣誉,大家忍受一下,在军训期间,不再盖我们千辛万苦才“捏”出来的“方块豆腐”,只用毯子将就一下。
我们真的就这样做了,而且做得“毫无怨言”,每晚临睡前,我们把叠好的被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或箱子上,第二天清晨再搬回各自的床上,有时候冻得受不了,想想叠被子的艰辛,咬咬牙硬是挺了过去。
现在想一想,那时候的我们真是傻得可爱。
有时候,大家觉得特别累的时候,就盼望着上天能降一场大雨,然后我们就可以被告知“今天有雨,不用出操。”再然后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躺在床上休息了。
于是每晚上大家除了“卧谈”,又增加了一项活动:搜集天气预报。结果真的有一天,天气预报说明天会有雨。那晚,整个女生楼的同学捧着水盆进进出出脸上都挂着欣慰的笑容,好像“明天不用出操”已经成为既定的事实。
第二天清晨,天气阴冷,没有一滴雨,照例出操,但大家的内心却明媚一片。
过了一个小时,真的下起了小雨,“豆角”纹丝不动。于是我们开始希望雨能下得大一点,再大一点,真能够达到“瓢泼大雨”的程度是最好不过的了。然而,天公依然不紧不慢、稀稀疏疏地下着雨,连长依然不慌不忙、镇定自若地下达着命令。
整个操场上的教官们都站如松柏,动作威严有力,操着已经喊得干哑的嗓子继续发着口令,雨开始打湿他们的衣服,打湿帽子,沿着衣角和帽沿一点点地滴落下来。大家被教官们的举动深深震撼,我感觉背上袭来一阵又一阵的冰冷,刺入骨子里的冰冷。
从此,我们再也没有期盼过下雨。
晚上回到宿舍,我趴在床上写日记,头很疼,嗓子难受,开始咳嗽,小雅给我端来一杯水,递过几粒药,笑着说,感冒了吧?
我感激地对小雅笑笑,却不知道说什么。
小雅说,看见你总在床上不停地写东西,写些什么啊?
“哦,就是随便写点东西。”
日子慢慢地过去,“大阅兵”终于到来了。那一天,我们穿着整齐的军装,戴着洁白的手套,在庄严的乐声中,踩着正步走过主席台,我们的步伐很整齐,“唰唰唰”得特别有气势。只有在那一刻,我才真正体味到了军人特有的那份风采和魅力。
阅兵完毕,我们大声欢呼着,沸腾了,尽情地释放着连日来的压抑、疲惫和束缚,所有的人都脱下军装,换上了久违的靓丽服装。很快,宿舍前的小路上便走过一群群身着靓丽服饰的女生,愉悦的笑声在楼前的小花园里久久回荡着。
整个宿舍几乎倾巢出动,逛街的逛街,上网的上网,只留下了我。我也换了一身漂亮的衣服,可是等到安静下来,却静静地坐在床上,突然不知该干什么了。
我记得自己是很期望这一天的,而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我却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些什么。我想象着迎接高考的日子里忙得昏天黑地的自己,也曾希望高考结束后能自由地奔跑,放声地大哭,随心所欲地发泄。
然而,从考场上走下来的时刻,我却什么也没做,没哭也没笑,心平静得出奇,只是一个人来到操场上,绕着跑道一圈圈地走,一圈圈地走,从黄昏走到了黑夜,从喧嚣走到了寂静……
想到这,突然想出去走走了。我一个人来到校门口的大街上,悠闲地从北门走到南门,看着一个个与我擦肩而过的陌生面孔,猜测着他们的来历和心情。
第二天中秋节,晚上和教官们一起度过。到了晚上,大家都穿得漂漂亮亮,早早地来到晚会地吃着月饼,磕着瓜子等候着教官们的到来。
节目全是同学们自编的,能说的,会唱的,能跳的,都上了“舞台”,快节奏的舞蹈在特制的灯光下,剧烈地甩动着,动感十足。那个叫做楚晗的男孩,也跳了一段很精彩的舞蹈,下面的同学一直大喊着“楚晗”的名字。
教官们进来后,全场开始狂呼。
训练时怎么也不肯低头唱歌的“豆包”教官说要给大家唱一首《小薇》,台下愣了几秒,然后飞快地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好久没唱,唱得不好,大家别笑话。”“豆包”教官不好意思地说道。
“没关系,你唱不上去了,我们所有的人一起给你伴奏。”台下传来激动的鼓励声。
“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孩
她的名字叫作小薇
她有双温柔的眼睛
她悄悄偷走我的心……”
不知怎么了,小教官的歌声响起来的时候,下面开始出现低低的啜泣声,很快就混合成了一大片。昏暗的灯光下,每个人的眼睛都是亮亮的,像黑色夜幕中的星星。教官们的眼睛也开始变成黑夜里的小星星,在这个满天星星闪耀的世界里,每个人的心里都夹着不舍,还有说不出来的感激。
第二天,教官们悄悄地走了,走的时候没有告诉任何人,但听说那天还是有很多同学自发前去送行。
大家淡淡地沉闷了一段时间,很快便又恢复到了从前的欢乐里。而我却怎么也没法忘记他们,他们将军人的风采展示给了我们,也曾那么认真地教导、关心着我们,现在却悄悄地走了,没人去说一声“谢谢”。
很多时候,我想,将来的某一天,我们从楼上下来的时候,会惊讶地发现教官们突然回来了,他们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楼下,微笑着看着我们,我们就那样大喊着“豆包”、“豆角”、“豆芽”教官……
人生就是这样,不断地相遇,不断地挥手告别,把握不住的,它就永远在你的世界里消失了。也许你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名字,也永远不会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他却在你的生命里真实地存在过,并且真实地教会了你成长。
我也是从那时开始,就认定自己是一个对过去依恋到无可救药的人。
我那些飞到了北京的朋友们,不知道他们在那片天地里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他们也如同教官一样,似乎是消失掉了。
我开始在接起电话的时候,收到信件的时候等候,等候那些曾经熟悉的声音和笔迹,却总是失望下来,又开始充满希望地等待。有时候,我也不清楚自己在等待什么,等待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