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秋天,我收拾好行囊,生平第一次坐上了去陌大的火车。沿路,掩映在葱绿林木之间的山岩,让我终于对西陌有了一丝更深刻的感悟。
公交车满载着一大车前来报名的新生和家长,这其中,有我,还有妈妈。
看着一张张充满好奇又掩藏着紧张气息的面庞,我猜测着他们从高考那个炙热而又令人窒息的战场里走出来之后等待结局的情形。期间的故事,是满意、无奈,还是平淡如水,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都来了,来到了一个既陌生而又新鲜的城市——西陌,并且都没有再回头的机会,仅此而已。
西陌,是华北平原上一座非常普通的城市,普通到很多从外面见过世面的人过来瞧一眼,都会发自内心地哀叹一声:“西陌,还真是小啊!”但是,西陌虽小,却四季俱全,春夏秋冬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景,倒是比从来没有飘过雪花的三亚,或者四季如春的春城昆明要有意思得多。
公交车所经过的每一个站点,在我看来,都陌生得像是在做梦一样。九月初的西陌,秋风初起,梧桐叶便开始满天飘飞,飘落在大街上形形色色的行人身上,被嫌弃地随手一拂,便悻悻地掉落在了地上。我出神地盯着车窗外的每一棵梧桐树树,心里念叨着一棵、两棵……此时此刻,在完全陌生的城市,唯有熟悉的梧桐才能给我带来些许的温暖吧。
公交车在一长排用铁杆做成的大门前戛然而止,于是刚才还静寂着的车厢一下子沸腾了起来,所有的人流,夹带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如开闸的洪水一般向外泛滥,而我犹如这洪水之中一棵不起眼的稻草,没有丝毫挣扎地就被人流“带”走了。
刚下车,便有热心的众人一起涌上来,帮我们新生拎着行李。我在无法躲避的陌生里一言不发地拉着妈妈的手,倔强地用冷漠抵挡着令我恐慌的不安和陌生。远处,“西陌大学文学院”那几个鲜红的大字在阳光的映照下很美,很温暖,让我这颗伪装起来的冷漠的心感到了一丝丝的温情。
一个很热心的学长拖着我的行李,向校园走去,妈妈和我脚步匆匆地跟着。进入校园的一刹那,我像走进了一片茫茫的大草原,我看见云在天空轻快地漂游,而我却在这辽阔的草原里忘记了行走。
许久以来,我习惯了在一个小小的天地里穿行,小小的林荫道,小小的花园,小小的教室。所以此时,在西陌城里一座座高大的教学楼和一群时髦的大学生面前,我感到格外的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捋了捋自己额头上散落下来的碎发。
第一年高考结束后,我将一张志愿表上填满了“北京”的大学,执着得一无反顾。我觉得上天应该会念在我认真虔诚的份上,多少同情我一点点的,可它没有。第二次的奋斗,同样的“心无旁鹜”,同样的“刻骨铭心”,同样地填满了“北京”,结果依然是以几分之差与北京擦肩而过的结局。
于是,我就拖着行李,来到了西陌,多少带了点宿命的感觉。
望着眼前全然陌生的西陌大学,我蓦地想起了复读那年,我和旭健打过的一个赌。
那天下午,微风轻柔地吹拂着我们的脸颊,我和旭健肩并肩走在学校旁边的一条小路上。旭健说,小路尽头的右手边有一个小网吧,他和舍友经常在周末休息的时候过去玩游戏,所以想带我一起去体验一下。
旭健问我:“静竹,你会玩什么游戏吗?”
我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自豪地说:“超级玛丽。”
旭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拍了拍我的额头,说道:“果然很像你的风格,嘿嘿,你会玩双跳吗?”
“什么双跳?双人跳绳吗?”我下意识地这问道。
“猪头,”旭健哈哈笑着拍了拍我的额头,“双跳就是超级玛丽的玩法啊,一连两跳。”
“切,怎么可能!”我一脸鄙视的神情。
“那咱们打个赌吧。”旭健把下巴一扬,一副得意的样子。
“打赌就打赌,”我也轻轻地扬起下巴,扬起的弧度远比旭健的要大,“说吧,赌什么。”
“我要是赢了,请你吃肯德基。要是输了的话……”旭健低下头思考起来,“要是输了的话,要杀要剐,一切随你。”
“好,我要是赢了的话,到北京请你吃烤鸭,要是输了的话……”我认真地想了想,说道,“输了的话,到西陌请你吃莜面栲栳栳。”
“好,一言为定。”旭健一脸窃笑,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后来,到了网吧,旭健果然以他娴熟的游戏技能让“小红帽”在空中实现了匪夷所思的“双连跳”。我捂着嘴巴,一脸震惊地看着旭健,“快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哈哈,天机不可泄露。总之,我赢了!”旭健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走吧,我请你吃肯德基吧。”
“你不是赢了吗,为什么要请我吃……”半晌,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无论“输赢”,最终买单的人都会是旭健。我原本只是鹦鹉学舌地照着他的样子,说了一句,“我要是赢了,也请你吃肯德基。”却全然没有反应过来这个赌约的真正含义。
“猪头,又懵了吧?嗨,你这个智商,以后千万别随便跟别人打赌哦!也就是碰上了我这么英俊善良的男生,要是换了别人,说不定早让你赔成童养媳了。”旭健语重心长地“教导”我。
“不就是一顿肯德基嘛,至于跟个更年期的大妈一样教训我吗,再说了,我现在虽然吃你一顿肯德基,以后不还欠着你一份西陌的莜面栲栳栳嘛!扯平了!”我抗议道。
“得了吧,我宁可希望你顺顺当当地考到北京,永远没有请我去西陌吃莜面栲栳栳的机会。”旭健笑着摇了摇头。
当时,在一个三线小市区,能吃到一份香喷喷的肯德基汉堡,还是一件挺奢侈的事情。那天下午,我和旭健一边小心翼翼地咬着手中的汉堡包,一边憧憬着以后上大学的情形。
“想什么呢?”接我来的学长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伸手递过来一叠单子,“现在去宿舍吧。”说完,拉着我的行李箱就出发了。
我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急忙唤来四处察看的妈妈,又开始匆匆地往前走。
一路上,我不敢抬头正视前方的行人,但明显地感觉到两旁有大片大片高大的建筑,之间还有一条条或直或曲的石子小径,小径里来来往往走过许多陌生的面孔。
正走着,“啪”的一声,我手里的东西突然被迎面而来的一个人影撞到地上,我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啊”!听到我的叫声,妈妈和学长一起回过了头。那个身影一看自己闯了祸,急忙蹲下去帮我捡起散落一地的各种缴费单,嘴里连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对面那个人伸手把单子递给我的一瞬间,我无意间扫了一眼,却看到了一双和自己记忆深处很相像的眼睛,那双眼睛深邃而清澈,让人看一眼,便会觉得心跳不已。当时的阳光一点都不刺眼,但我的心却在瞬间被刺得生痛。
“同学,你没事吧?”男孩看到一脸惊讶的我,以为自己闯了大祸,变得更加着急起来。
“没事没事……”我慌忙接过单子,急忙掩饰了一下,“你快走吧。”
男孩犹豫了一下,然后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不好意思地说了声“再见”,便急匆匆地走开了。等我回过神来,再回头,那个身影却早已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在高考结束之后那段黑色的日子里,我出现了一种连我自己都奇怪的幻觉,总是在不经意间会碰到一个长得很像旭健的男孩,这些男孩身上,或许有一双像旭健一样忧郁深邃的大眼睛,或许有一个和旭健一样英俊而棱角分明的侧脸,又或许,有一头像旭健那样在打羽毛球时可以迎风飘洒起来的帅气头发。我总是出神地盯着这些酷似旭健的男孩,然后盯着盯着,眼角就开始泛起红晕。
高考完的那个秋天,我坐车去市里的火车站送旭健去北京。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运动夹克,满脸笑容地从火车站旁边的小路上窜了出来,秋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像极了他打羽毛球时的帅气模样。
我们旁若无人地坐在火车站候车室前面的台阶上,吃着旭健买来的桔子,你一瓣,我一瓣,酸得龇牙咧嘴。半晌,旭健咽了一口口水,吐了吐舌头,闪着嘴巴前面的空气说道:“这桔子也太酸了吧。”
我接连往嘴巴里塞了两三瓣桔子,嚼得津津有味,扭头瞥了旭健道:“我最近味觉好像退化了不少,酸甜苦辣在我嘴巴里,都嚼不出太大的味道来。”
“给我吃吧。”旭健听我说完,一把就抢过了我手里剩下的桔子,黑着脸把它们全都塞进了嘴巴里,半晌,都不再说一句话。
“还记得咱俩之前打过的那个赌吗?”我笑着看旭健狼吞虎咽吃桔子的模样,悠悠地问道。
“记得,”旭健猛地咳嗽了两声,看了我一眼,懊悔地说道,“如果时光能够倒流的话,我宁愿自己不会玩双跳,让你赢了,也许就不会去西陌,给你请我吃莜面栲栳栳的机会了。”
“算了,一切都是天意。”我看了一眼复读高中的方向,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在西陌大学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琦琦和小天,毕竟有我在身边。”旭健看了我一眼,疼惜地说道。
“放心吧,我是个打不死的小强。”我冲旭健莞尔一笑。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的功夫,我就已经来西陌大学报道了。旭健当时的懊悔和疼惜,却清晰得依然如同昨日才发生的一样。